三体

我大概是国内最早看到《三体》剧集真面目的少数人之一。之前，我作为总策划，与腾讯视频合作，参与了大型知识类节目《解码三体》。为此，去腾讯内部，挑着看了8集基本定剪，但特效没有完全做完的剧集——那还是在2022年的6月，疫情非常紧张的时候。

前不久，又去参加了内部的一个看片会，在影院的大银幕上欣赏了第1、第7和第11集，感觉一下就出来了，心想：这次可以预判观众的预判了，评价一定会不错！

《三体》的影视改编之路曲折复杂，到今天，终于能出这么一部对得起观众，对得起大刘，对得起这部科幻大作的剧集，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还记得1999年在成都参加《科幻世界》的科幻笔会，大家在青城山徜徉，一起玩耍、吃饭、开讨论会（AKA催稿会），但最有意思的，是夜深了以后，或三五人，或九十人，一堆一堆地小聚畅聊科幻！那一年，刘慈欣刚刚发表了四篇科幻：《宇宙坍缩》《微观尽头》《鲸歌》和《带上她的眼睛》，大家都对这位“突然”冒出来，年纪一把的科幻“新人”充满好奇和敬佩。那次笔会，大刘带来的稿子就是后来奠定其业内地位的《流浪地球》！有一天，都夜里12点多了，我们一群人，我记得有大刘、《科幻世界》的编辑唐风、夏茄、杨平、苏学军、潘海天、刘维佳等十多个，在宾馆外一个山坡的亭子里或坐或站，热烈地讨论着科幻。这就是大刘后来在散文《混沌中的科幻》中描述的：“成都《科幻世界》笔会期间，在青城山上的一个深夜，我第一次倾听中国最优秀的科幻作者谈他们的科幻思想。周围有许多高大的柱子围绕着我们，柱子上有繁星般的点点灯光，使人如同置身外星世界。他们对科幻的思考深刻、严肃而执着，给我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相比之下，我对科幻的思考是混乱和漫不经心的。”那时候，大家都能感觉到大刘这个人对科幻圈的冲击力，却没人能想到，未来他创作出了震动国内，影响世界的《三体》！

2012年，我在《科幻世界》发表了文章《三体与中国科幻电影》，分析了改编三体可能遇到的一些问题，并提出：“我觉得，《三体》系列最合适的改编形式其实不是电影，而是电视剧——准确点说，应该是电视迷你剧集（Mini-Series）。最好的范例就是《太空堡垒卡拉狄加》。”

在影视行业工作多年后，2018年，我加入了游族影业，试图为《三体》电影版的调整修改做些微小的贡献，同时也做些《三体》后续内容的策划工作。遗憾的是，作为一个普通员工，你往往无法起到什么关键作用。当时我曾接触过一些电视剧版的剧本，但因为有张番番的“珠玉”在前，自己并没有对这个项目有多大信心。

啰嗦这么多，是想要大家理解，我对科幻，特别是对《三体》，有着不同寻常的感情。

《三体》这个剧，首先是思路选对了：一是忠实原著，按着书老老实实拍，“虽不中亦不远矣”。在影视创作上，这是一个看似保守，实则激进的改编方式，目的就是先抓住书粉这个基本盘，通过书粉积累口碑，再向普通观众辐射。第二点，就是剧集的风格以写实为主，把一个神奇宏大的科幻故事，先拉回到现实中来，让观众慢慢进入三体世界。剧集片头之后的第一个镜头，就以宣传2008年奥运会的电视节目作为画外音，一下奠定了写实感，让观众很容易走进这个世界。第一部《三体》，本来就是充满了现实感，甚至历史感的。三体人那些逆天的科技力量带来的冲击，都只是通过汪淼、杨冬、丁仪等人传达给读者/观众，所有科幻的部分，都犹如海市蜃楼般若隐若现，忽近忽远。这也恰恰是第一部《三体》吸引人的地方。

如果说第二部《三体》讲的是人类与三体人短兵相接，那么第一部就是人类探索解谜，刚刚揭开三体人面纱的故事。所以，剧集以悬疑、惊悚的类型风格来处理故事，是非常恰当的。创作者适当夸大了科学边界这个组织的影响和作用，把申玉菲作为反派直接推出来，让观众不由去想知道：科学边界和申玉菲为什么有如此大神通，可以逼死科学家，甚至让宇宙为汪淼闪烁？他们背后到底是什么力量？如此强大的力量，为何要借助地球上的信徒，而不是亲自出场？……等等问题。

这个剧，看得出，主创确实是用心了！导演很注重细节，注重以一个个细节来讲故事、塑造人物。所以，整个剧看下来，你觉得整体是扎实的，是稳的，是可信的，而不是仅仅追求大场面！

剧组在服化道方面还是做了很多考据的，比如叶文洁家里电视上放的《虹猫蓝兔》，就是2006年才开始播出的，也是很多人的童年记忆；还有汪淼家里沙发上的毛绒玩具史迪奇，也是当年在少儿频道播出过的动画剧；还有红岸基地里纸带打孔的计算机——那时候，还没有个人电脑（PC）这个概念呢！特别是与科技相关的内容，比如对撞机、射电望远镜等等，都是在相关的科研机构实际取景，真实感十足！在这方面，《三体》剧集也为将来国内的科幻影视，特别是科幻剧集开了个好头，起到了一个示范作用。这可能比剧集自身的成功，价值更深远！我想，将来的科幻剧集，不仅仅要舍得在场面、特效上花钱，更应该舍得为细节、环境花钱。

此外，很想说说剧集对人物的刻画。我在一个视频节目“刘慈欣科幻作品全解析”里谈过，有人认为大刘的人物写得不够好，这话也对也不对。关键问题是，刘慈欣不认为，科幻文学一定要有丰满的人物！他认为，科幻小说中的角色，可以不是人——比如《球状闪电》，主角是连名字我们都不清楚的陈博士？还是林云？《诗云》中的主角，是残存的人类伊依，还是恐龙大牙，或者神灵般的“李白”？也许，更准确地说，《球状闪电》的主角就是球状闪电，而《诗云》的主角，就是中国古体诗！这样的写法，才能构成刘慈欣的独特魅力，但也确实会让读者产生很多困惑和不满。比如说，大刘的小说中，几乎没有主角生活的场景，不写他们的喜好、个性，除非跟故事情节直接有关。我们不知道他们爱吃什么，爱穿什么，对感情有什么看法，喜欢开车还是走路，说话有什么特殊的语气和用语……

就说汪淼吧，书里写他有一个家，有妻子和六岁的儿子，但大刘几乎没有描写过他们夫妻之间真正的交流，更几乎没写父子的感情互动。这样，确实让人产生一种“工具人”的感觉。而电视剧是视觉的艺术，很难像书里那样完全集中于让人物干大事。在几十集的空间里，角色必须要有与其它人，特别是亲近人物的互动，让观众感到这个人是有血有肉的。剧集里，把汪淼的儿子改成了女儿：一个无意中看到了三体人神迹的应用物理学家，面对内心的挣扎，与可爱女儿的互动，可能更容易让观众产生情感的冲击力。同时，汪淼和叶文洁谈话时，提到自己也有一个女儿，一下拉近了与失去女儿的叶文洁的距离。这个改动，我觉得算一举多得！剧集中，有几段汪淼和女儿互动的情感戏，比如汪淼被开锅的蒸汽糊住了眼镜，女儿笑着说：“爸爸，你眼镜花了。”第6集中，女儿还贴心地给汪淼滴眼药水。当妻子炖鱼时，汪淼看了看眼前的倒计时，提醒妻子鱼快好了——这些看似简单的生活片段，书中都没有，却是剧集中非常必要的内容。它让我们看到，在大史、汪淼紧张地调查，试图揭开科学家自杀之谜，找到三体人的蛛丝马迹之外，大多数人的生活还是像汪淼妻女一样按部就班甚至平淡无聊。他们意识不到巨大的危机即将降临，会完全改变他们的生活。只有汪淼、丁仪、大史等人，才不得不背负着巨大的压力，试图给普通人一个继续无聊生活下去的机会！这种“于无声处听惊雷”式的反差，也正是《三体》的魅力之一。

当然，反过来说，这些生活化的场景，也给汪淼内心注入了力量。所以他才没有步一众科学家后尘而自杀。甚至还振作起来，去女儿学校为孩子们讲物理学。这是一段剧集的原创戏，也是一段让角色和故事丰满起来的戏——当众多理论物理学纷纷失去对科学的信仰时，汪淼经过一番内心斗争，居然为孩子们重新讲起了物理，讲起了“两个铁球同时落地”，讲起了科学的普适性！要知道，这时的汪淼已经下令重启纳米飞刃的研究，眼前的倒计时也再次开始。在这个时候，他能够充满激情地为孩子们普及物理学，恰恰是一种面对强大未知力量，重新找回自己的勇气和信念的抗争！这是他的重要转变，为之后他与大史真正联手，破解三体人的真面目，做了很好的铺垫。小说其实还是二维化的，需要读者的脑补和想象；而影视就是三维的，需要建立一个立体的形象，让观众直接去感受，去体验。剧集的改编，终于算完成了一个《三体》从小说到影视化的升维过程！

最后，简单说说对演员的感觉吧，当然是非常个人化的感受：看到现在，特别喜欢林永健饰演的常伟思将军！他在第一集走廊里对汪淼说的那一番话，逐字逐句还原书中场景，但语言语气处理都非常带劲，简短有力，意味深长，这个形象真的不做第二人之想。张鲁一饰演汪淼还是很合适的：外表平静寡言，内心汹涌澎湃。一方面非常务实，行动力十足；另一方面还是有科学家执著、坚定、勇于探索的科学精神。于和伟饰演的史强，开始我不算特别喜欢，觉得少了点军人的硬朗，笑起来也有点楞。看到第五第六集，剧集更多展现出了他果决的一面，温暖的一面，特别是大史自己戴上倒计时器，跟汪淼同步，还有饭后跟着一群中老年人跳广场舞一段，给人一种可以依靠和信任的感觉。就觉得这个角色还是立住了！

李小冉饰演的申玉菲也非常棒，很美、很冷。陈瑾的叶文洁更不必说，太有感觉了！王子文饰演的年轻叶文洁还不错。对了，第五集里出场的那个沙瑞山太像现实里的科学家或者科学工作者了！我认识不少清华北大毕业的科学家，还有很多中科院的朋友，这个沙瑞山，真的就像他们中的一员。

有功夫的话，很想详细地拉片写写这个剧。我觉得，《三体》剧集之所以能取得现在这样的口碑，关键还是团队对《三体》原作有热爱之心！对创作和拍摄，有精益求精的认真精神。我早分析过，做科幻影视开发，创作者对科幻有没有爱，有没有了解，有没有一颗科幻的心，这些似乎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却最终决定了项目的成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