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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我第一次看《星星敢死队》已经过去了十多年。那时我还在上小学,这部电影是我和我爸爸一起看的。影像店买回来的DVD,装进步步高的播放机里,坐在客厅里的花布沙发上度过了惊心动魄的一个半小时。前几天我心血来潮,把这部电影翻出来重看,在租住屋里拉上窗帘用投影仪播放。此时我小时候的家已被拆掉改造,多数东西都丢弃了,DVD播放器如今已成了用来怀旧的道具。
虽然小时候的很多物件已经退居记忆而不复存在,但《星星敢死队》这部电影在我眼中却丝毫没有减损光彩。重看之后我愈发同意在尼尔·盖曼的随笔集中看到的几句话:“我发现我当年喜欢的东西,至今仍然喜欢——有时候更加喜欢。而一些我小时候觉得奇怪的东西则显得更加奇怪。”多年过去,这部电影情节我已经记不清楚,留在记忆的只剩一种感觉——一种哀伤的美感,滋长在战火、迷彩、枪炮和鲜血之中。
所以我想认真的回顾一下这部优秀的俄罗斯二战题材电影。
《星星敢死队》讲述了苏德战争中一支苏联侦察小队奉命深入德军敌后执行任务的故事。
时间是1944年的夏天,苏德战争已经进行到了第三年。这个血腥弥漫的夏日里,苏军针对德军组织了一系列反攻,其中最为著名的是“巴格拉季昂”行动,这场军事行动使苏军击溃了德国中央集团军群,并夺回了白俄首都明斯克。德军在东线战场大势已去,开始进行最后痛苦的抵抗。
此时距离苏军占领德国国会大厦还剩不到一年,故事就开始在这个曙光前的时刻。溃退的德军在苏联与波兰边境秘密集结了四万名士兵与两千辆坦克,以期发起一次大规模反攻。苏军一部队为了获悉德军的计划,前后派出了三支侦查小队。前两支小队有去无回,第三支小队是临时拼凑而成:队长特拉夫金中尉和玛玛奇科中士是之前侦察排剩下的两名成员;三名补充兵员是侦察兵布拉吉、猎人出身的列兵吉米戴考夫、熟悉当地地形的列兵菲克莫;另有一名自愿加入侦察队的年轻瘦小的列兵沃洛夫——他被同意加入的原因是会讲德语;在出发前,伤愈归队的侦察排老兵安尼卡也自愿加入。就此七人侦查小队成行,代号“星星”。
七颗星星在1944年夏日的一个夜晚悄悄穿过了敌军前线,目标是将敌军兵力部署情报送回基地。一颗接一颗,他们短暂的点亮夜空又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天亮的时候,没有一颗星星留下来。
我打算按人物分别写下他们最打动我之处,捕捉那些在我小时候深刻烙印下“哀伤的美感”这一印象的瞬间。
吉米戴考夫
吉米戴考夫是加入侦察队的补充兵员,他是猎人出身,一个有着明显蒙古人特征的壮硕汉子。队长特拉夫金要求他展示射击技艺的时候,他扛起枪,左右观察了一下便一扣扳机——远处水塘里的一条鱼挣扎着翻出水面,这位神枪手接着露出了骄傲的神情。
出发前侦查小队在棚屋里装束自己及整理装备,每个人都穿上了迷彩服,头上也缠绕着绿色树枝。吉米戴考夫坐在一个干草堆旁,手里捏着一束点燃的烟草,一边将烟草一圈圈环绕自己的头部一边嘴里念念有词。这应当是个祈福的仪式,希望好运一直跟随自己左右。
他念着只有自己懂的祷辞时,旁边的沃洛夫正低头盯着脖子上挂着的步枪,似乎这东西让他非常紧张——沃洛夫非常年轻,甚至还没有成年,他有足够的理由担忧肩上的器械真正派上用场的那一刻的到来。
小队趁着夜色摸进了德军的防线,这之后的他们的每一步行动都如同走钢丝般惊心动魄、命悬一线。在其他角色的部分也会提到这些故事。回到列兵吉米戴考夫,他再一次使我留下印象已到了故事的尾声。
那时剩余的小队成员携带抢来的德军电台藏身于一栋废弃的小楼里,他们的行迹已被德军发现,全副武装的敌军正从四面八方缓慢推进,将这栋鸽子楼严密包围起来。
沃洛夫在夺取电台时被子弹击中胸口,被队友运到阁楼时已经奄奄一息。那时吉米戴考夫倚在窗边,窗外是排成一字型缓缓推进的德军。他再一次点燃了自己的烟草束,拿着烟草束走来跪坐在沃洛夫身边,将烟草一圈一圈的绕过年轻战友的头部,为他做最后的祈福。
然而无法祈福,唯有安魂。为战友安魂,也为自己安魂。
列兵吉米戴考夫随后在奋力阻击德军的战斗中身中数枪,融化在了敌军火焰喷射器吐出的烈焰之中。
菲克莫
列兵菲克莫的长项是熟悉这一代的地形,从一开始他就说“我家离这儿不远,只有三十公里。”他长相敦厚,笑容腼腆。随着小队在敌后不断深入,他们离菲克莫的家乡也越来越近。
在一次计划中,菲克莫和沃洛夫先后惊险万分地摸进了一辆卡车车厢,而等到其他队员伺机上车时,卡车突然接到命令启程,菲克莫和沃洛夫就这样和其他小队成员分开了。
那是个让人心提到嗓子眼儿的时刻,从沃洛夫的眼神里也可以看出这一点。而蹲坐在他身边的年长列兵令人安心的笑了一下:“别怕,沃洛夫。离我家不到十公里了,会回来的。”
他们藏在了车厢尾部相对的两个角落,用装运的物资把自己掩盖起来。随着卡车在森林、木桥、平原上不紧不慢的行驶,危机似乎逐渐解除了。沃洛夫用一块编织布盖住自己,靠在高高垒起的包袱上睡着了,一边睡一边用手背蹭蹭鼻子。菲克莫似乎被年轻战友的睡相逗乐了,他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轻轻从车厢的篷布裂缝的地方掀开一个角。
出现在他眼里的先是一片平原,接着出现了一些被摧毁的房屋。随着被毁的建筑越来越密集,你便知道那原本是一个村庄,如今横遭战火的蹂躏。在房屋残存的木头旁,被绞死的人吊在绞刑架上微微晃动。菲克莫放下篷布转回身,沃洛夫刚刚醒来,额头下巴闪着光。他对着年轻战友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那是个复杂的笑容。后者回报了一个更阳光的、孩子气的微笑。
卡车出发时距离菲克莫的家乡还有十公里,那这个毁于战火的村庄离他的家乡还有多远?只有他本人清楚。
最后两名侦察兵的行踪还是奇异地暴露了——泄密者是从顶篷裂缝泄下来的阳光。这缕阳光找到了沃洛夫的脸,逗留在那里不愿走。年轻男孩被强烈的阳光晒得睁不开眼睛,挤眉弄眼的笑了出来,菲克莫也被逗笑了。这是神奇的一刻,在强敌环伺的卡车上、距死亡仅一步之遥的位置,两个男人因为一缕阳光而像孩子一样笑起来。
对于两人来说,这都是他们生命中最后的微笑。随后列兵菲克莫战死在德军的假车站,沃洛夫比他多活数日。可是在后者亲手埋葬了自己的同伴之后,笑容就从他年轻的脸上永远消失了。
也许这场残酷的悲剧里唯一安慰的一点,就是列兵菲克莫一定长眠在了距家乡不远的地方。
沃洛夫
沃洛夫是个小个头、瘦弱、拥有大眼睛的有些害羞的年轻列兵。要不是他展示了自己德语的技能,一定没法加入侦察队。因为他紧张的开场白是这样的:“你们小队还需要国际运动员吗?我会下象棋。”
他随后在任务中证明了自己的价值。执行任务初期,他们潜入到一家德军医院附近,并在那里抓到了一名康复出院的德国士兵。队长特拉夫金要求沃洛夫为他们翻译。
“他说他是普通工人,不是士兵。”沃洛夫翻译道:“他是个莱比锡人,不是党卫军。他恳请你们不要杀他。”从这名德国人身上,他们并没有得到有价值的情报。
队长特拉夫金对德国兵挥挥手:“你走吧。”接着玛玛奇科说:“沃洛夫也跟着一起去。”沃洛夫跟着押送德国兵的年长战友布拉吉一起去了,很快他就目睹了俘虏被迅速处决的场景。他弯腰吐了,然后惶恐的直起身。
不论之前受了怎样的训练,听了怎样的宣传,当一个活生生的人在眼前变成一具尸体,那完全是另一码事。
他如此年轻,大概还是在学校的球场和朋友们踢球的年纪,就这样被推上了战场。他几番死里逃生,目睹了血肉横飞的场景,他的生活发生了毁天灭地的巨变。沃洛夫知道那个一头栽倒在泥土里的德国人不会是他将见到的最后一具尸体。他用帽子使劲擦了擦脸,望向天空的方向,那里有灿烂的阳光从树叶间洒落下来。
那时的沃洛夫也许很难想象,短短几日后他为救援自己的战友将一柄匕首刺入了一名德国军官的后脖颈。匕首几乎没至根部,沃洛夫颤抖着推开德国兵尸体,将自己朋友的躯体一直带到了安全的地方埋葬。
胸部中弹后,沃洛夫说出的最后一个词语是“左边”。特拉夫金中尉猛地去扭电台左边的旋钮,并最终联系到了代号“大地”的苏军基地。不过那已是后来发生的事情,沃洛夫再也看不见了。
特拉夫金
特拉夫金中尉是侦查小队的队长。他年轻,且非常英俊,是那种战地女兵们见到他后很难不陷入浪漫幻想的英俊。很多战争作品都与年轻炽烈的爱情紧密关联,很难将这两者分开——在战争中,有那么多年轻英气的小伙子被送上战场,让他们的家人、恋人肝肠寸断。况且,在邪恶、绝望、旷日持久的战争里,如果没有朋友,没有友情、爱情,没有这些遥远而璀璨发光的东西,人们大概一秒钟都无法再支撑。
在英俊的外表下,特拉夫金其实有着非常严肃的军人气质。他不像玛玛奇科那样喜欢逗乐子、偷吃东西、调侃姑娘。他似乎少了一些人情味儿,但他并非真的没有这些东西,只是很少表露,只有认真观察才能找出端倪。
女通讯员卡佳主动申请加入侦察队的时候,特拉夫金干脆的拒绝了:“这是干嘛?”他说:“我们不需要。”
他沉默寡言,只在需要的时候下命令。但他所下达的命令非常重要:一开始他反对捉俘虏,担心引起敌军警惕。但最后小队接近德军电台时,他下达了铁一般的命令:“夺取它。”即使德军此时已在迅速集结搜捕他们,在这种情况下夺取电台几乎意味着自杀。“我们需要电台,必须搞到它。”
作为队长,特拉夫金总要看得更远一些。在下令夺取电台的时候,他必然已经清楚可能的结局并做好了准备。
他的队员一个接一个被这邪恶的战场吞没。在被德军包围的阁楼上,他一度想放弃呼叫基地,转而和队友们并肩战斗到死——但玛玛奇科冲他大吼:“回电台那去!”他便清醒过来,在战友的掩护下一遍又一遍地尝试呼叫:“大地,大地,我是星星,听到请回答,完毕。”
通讯员卡佳的回应也许能帮助他们挺起胸膛面对死亡,也许不能。但阁楼里的士兵们起码尝试那么做了。小楼被德军包围时所有人便知自己再无可能生还,那时玛玛奇科与布拉吉对望了一眼,那眼神里有最悲伤的默契:他们将分享恐惧又彼此孤独的面对死亡。玛玛奇科的喉头滑动了一下,他再也不能像往日那样溜去闲逛、偷吃东西、调侃女兵。他接着伸手去摸枪,第一下没有摸到。但他必须摸第二下。
特拉夫金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去扶倒地的玛玛琴科:“站起来。”他说。
玛玛奇科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是说了生命最后的俏皮话:“还没活够呢,是吧?中尉。”
每一个人,他们有多想继续生活下去。
卡佳
年轻的女通讯员卡佳在看到特拉夫金的第一眼就毫无悬念的爱上了他。这恋慕充满了战争时期爱情的特质:纯粹、热烈,没有欲拒还迎,没有反复试探,没有因平淡时日牵扯出的矛盾与倦怠。
战争最易滋生出一见钟情。卡佳见到特拉夫金的次数屈指可数,但这丝毫不影响卡佳对他情根深种,甚至愿意付出一切。
加入侦查小队的申请被驳回后,卡佳抢着去守通讯的班,她不知疲倦的联系“星星”,只有在最撑不住的时候才去睡一会儿。她被担心特拉夫金的情绪摧垮,而依靠着上尉哭泣时,对方向她表露了自己爱意。卡佳陡然推开上尉:“不行。”她是那么坚定,无疑将生死未卜的意中人视为唯一。
特拉夫金将德军部署情报传回基地后,联系就此断裂。很难想象刚刚听到所恋之人声音而欣喜若狂的卡佳,是如何面对那一夜与今后很多夜的寂静。但她没让那晚的寂静得逞,整整一夜,她都在呼叫:“星星,星星,我是大地,听到请回答,完毕。”清晨的时候上尉走进通讯室,卡佳回头看着他,从上尉的目光里明白了一切。她平静的回过头,又开始自己的呼叫。
“星星,星星……”
那已不是联络,而是哀悼。哀悼业已葬身于战火的亲爱的人,与再也无法重来的爱情。
这是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角色,这些角色背后,是在苏德战争中死去的三千六百万军人和平民。除亲临其中的人,没人能想象战争究竟有多残酷。莫斯科保卫战中,苏联失去了一百六十八万人口,德军战死近四十万人。斯大林格勒保卫战中,进入战场的苏军平均存活时间仅有九分钟,双方湮没在这座熔炉中的人数有二百多万之众。
这些庞大数字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活生生的故事,他们是特拉夫金、卡佳、沃洛夫、吉米戴考夫、或者菲克莫家乡不知所踪的亲人。
现在的俄罗斯街头,妇女数量依然明显多于男人。苏联在苏德战争中损失了百分之十八的人口,其中多数是青壮年男性。这残酷的伤口直到今天也没能愈合,永远不可能愈合。
战争是人类史里最疼痛、悲伤,令人毛骨悚然的裂口。
在草率的下论断前,必须去了解,了解这究竟是怎样的代价。即使我们努力探知的永远也不过沧海一粟,探究真相的行为也绝不应该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