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人

对于恐怖片爱好者来说，刚刚结束的万圣节档期涌现出了不少惊喜，其中有两部票房黑马值得关注，一部是年初由A24公司出品的小成本电影《X》的前传《珀尔》，另一部是喜剧导演扎克·克雷格拍摄的转型之作《野蛮人》。 在充斥着血浆系列电影续集和陈词滥调的砍杀系列片的市场中，这两部将女性恐惧具象化的原创作品获得了不错的口碑，当然不仅仅只是因为它们是合格的爆米花电影。

《野蛮人》和《珀尔》有着不同的年代背景和故事内容，却围绕着相同的主题展开叙事。例如，独身女性在现实社会中的人身安全问题如何保障？被囚禁的女性会产生怎样的心理变化？身处于为男性量身打造的世界中的男性如何对待性别议题？

两部作品都围绕房子展开，它们分别是“闯进来”和“逃出去”的故事。《野蛮人》以年轻女子Tess来底特律参加工作面试为由展开叙事，她所预定的Airbnb公寓被有意地安排在底特律的一个破败街区。Tess意外发现自己于一个月前预定的公寓内住着一个陌生男人，和大部分恐怖电影中的女性主角不同，Tess并不是一个编剧为了情节发展而不顾现实逻辑让自己身处于危险之中的人物。从这里开始，影片中后续发生的情节有意呼应独身女性在现实生活中可能遇到的种种情况，观众的性别视角能够参与到叙事中，与Tess所做出的行为产生互动。例如，当Tess发现公寓内还住着一个陌生男人时，她应该怎么办？身处底特律贫民窟一个下着雨的夜晚，在无法接通客服电话也无法预订市内酒店的当下，作为女性观众，如果你尝试代入Tess的视角，便会和这个人物面临一样的疑惑与恐惧。和陌生男性共处一室是否安全？留下来应该睡沙发还是卧室？该不该喝下陌生人递过来的茶...Tess进入公寓后小心翼翼开展的一系列行动对于很多观众来说并不陌生，你可能亲身经历过，也可能在网络上的某个帖子中阅读过类似的事情

导演扎克在访谈中将影片中出现的上述情节称之为“little minor red flags"，这个概念来自于一本名为The Gift of Fear的书，他表示“书中有一章实际上主要针对女性所写，作者鼓励女性注意一些男性在日常生活对女性发出的小小的危险信号。它们可能是你没有注意到的无关痛痒的事情。比如在不恰当的时刻称赞你，或者帮你一个你没有要求的忙，或者是以一种不带性意味的方式触碰你。”在观看影片的过程中，女性观众可以发现很多可以被称之为“red flags”的瞬间。在谈及影片的创作背景时，扎克表示“当我阅读这一部分的时候，我突然有一种顿悟，我从来不需要考虑这种事情，因为我是一个男人，我有这种特权，我不需要考虑占人口一半的人可能会无缘无故地伤害我。我刚刚意识到我的精神世界与大多数女性完全不同。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重要的时刻。”(As I was reading it, I just kind of had this epiphany that I don't ever have to think about that kind of a thing, because I'm a man and because I have this level of privilege where I just don't have to consider that half the population might be somebody that means to do landscape than most women do. It was kind of a big moment for me.)

扎克同时借助人物之口将这种尴尬且微妙的“red flags”表现出来。例如，先于Tess入住公寓的男性Keith语无伦次地对她解释为什么他要在对方洗澡后才敢打开一瓶红酒，身处同一场景中的陌生男女显然对目前正在发生的事情有着不同的看法。Tess直接对Keith表示“因为你是男人，世界对你们来说是不一样的，男生可以在人生中随便胡来，女生却要加倍小心。比如说今晚，如果我先入住，然后你在深夜出现，我当然不会让你住进来，如果我蠢到让你直接进来，你也不会有任何迟疑”。

《野蛮人》中先后出场的三个主要男性人物Keith、AJ和无法行动的Frank代表了三种不断升级的“red flags”。好好先生Keith的所作所为背后同样存在危险信号。第二个出场的男性AJ则代表好莱坞 #Metoo运动中受女演员指控强奸的典型白人男性形象，他在言语中表现出的厌女倾向看起来很俗套，但观众又能很轻易地在社会新闻中找到诸多原型。尤其是AJ在酒吧内和友人探讨自己是否涉嫌强奸的对话，展示了一部分男性如何理解定义性许可的界限，你可以在很多影视剧和文学作品中找到类似的例子。居住在地下室丧失行为能力的Frank是这栋公寓内真正的怪物。影片中的一段闪回交代了他在年轻时如何利用职务之便囚禁并强奸年轻女性。影片中那个披散头发、全身赤裸的怪物母亲虽然以反派形象出现，但却是影片中的最大受害者。除去被困在屋子内的男性角色之外，Tess在逃离公寓后为寻求帮助而找来的底特律警察同样对女性所身处的危险情况无法共情。纵观整部电影，女性对自身的救赎实际上由自己完成。影片中全员恶人的男性形象看起来有些刻意为之，但每个个体确又真实地生活在当下的环境中，不分国别。

《X》的前传《珀尔》讲述的则是女性想要逃出去的故事，这部电影还原了《X》中的老太太Pearl年轻时的生活如何一步步走向失控。在“一战”背景下，身为德国移民的Pearl生活在极其封闭压抑的环境中，严苛到不近人情的母亲和身患重病的父亲将Pearl禁锢在令人窒息的环境内。参战的丈夫杳无音讯、传染病的肆虐让生活在高压中的女孩难以处于健康的心理状态之中。压抑的欲望没有正当排解的方式，同理心和安全感一点点丧失。

Pearl的形象对观众来说也许更不会陌生，导演Ti West有意识地将影片背景设置在默片时期，这是一个失败的一个明星诞生的故事。成长于缺爱家庭中的女孩渴望站上舞台被人注视，但却不得不被束缚在婚姻和家庭之中，因为在影片所表现的年代，女性本该如此。因此心理逐渐扭曲的Pearl和《野蛮人》中的怪物母亲一样，不是出生就是这个样子，而是在后天被塑造成这个样子，她们是环境的产物。她们的一生被浓缩到“怪物”这个符号化的形象里，死于母亲这个身份。从这个角度看，你无法在道德层面对这样的人物进行批判。

此外，有关男性为女性提供不必要的奉承和帮助，于《珀尔》中饰演电影放映员的David Corenswet在访谈中表达了和《野蛮人》导演扎克相同的看法。David认为他所饰演的放映员“没有考虑到对女性随意抛出希望和鼓励以及潜在的一些半心半意的承诺的后果，这可能是他当下的意思，但这种轻浮的行为肯定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情况。”

《野蛮人》和《珀尔》在类型上属于纯粹的恐怖片范畴，但观众却很难把这样的作品仅仅当成恐怖片看待。它们更像是包装在恐怖片外壳下呼应社会现实的情节剧。从#Metoo运动、原生家庭，到充满控制与抗衡的母女关系，都能在影片中看到相关的表达。女性所面对的集体恐惧和受害困境在影片保留视听刺激的情况下被恰当呈现。在恐怖片创作日趋保守的当下，看到这样切中社会议题的作品令人感到非常惊喜。同时也应该说，电影中表现的事件还在现实生活中不断上演，这点可能要比影片本身更加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