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疼痛 -
片中有正在发生的疼痛,也有藏在记忆深处的疼痛,甚至还有未来可能的疼痛,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带着社会反讽的特性。
Rose家曾意外失火,此时她正拜托了别人照顾孩子,而她的小儿子重度烧伤,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却被法院剥夺了抚养资格,这是看似完善、以“保护孩子”为中心的制度程序的弊病,和看似包容的社会对她口痴单纯便代表智力缺陷的歧视(Alvin先提起了Rose被误解,而其实她敏锐干练,再提起她失去孩子的故事,使我们相信这二者间存在关联),也带给善良的母亲半生的寂寞伤痛;Alvin在路上预见那位每周撞死一头鹿的女性,她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红发,双手上下挥动,无措地叫喊:“I love deer!”,这疼痛背后,是“have to drive down this road every day,40 miles to work and back”无法化解的生活压力与焦虑;Alvin在小酒馆里对着一杯牛奶讲出曾经酗酒原因的战争噩梦:存活的庆幸与负罪、误打死同伴却只能隐瞒下来的愧疚自责,如今,兄弟Lyle中风,俩人却因一些口角很多年不曾交谈,这个遗憾很有可能将由不知何时突然而至的死亡而成为永远···
在Alvin的公路旅行上,一位骑车的年轻小伙问他,对于老年人来说最坏的是什么,Alvin答到是想起年轻时的自己。这个回答是有两层含义的:第一,年轻的活力丧失,身体渐渐衰弱,连一直使用的割草机都不再好使,这使他难以主导想做的事、甚至失去自己的独立性(这也是为什么在第一次出发失败回程后,Alvin如此气愤,用枪打中割草机的油箱引火焚毁;而他虽然抗拒那些药物、支架,最终依然只能接受,扛着两根拐杖上路);第二,年轻不全是美好,它承载了那些需要遗忘、需要压抑的疼痛。
应对疼痛的方法不是静待时间去稀释,而是主动勇敢去释怀,甚至需要跳出小镇缓慢时间的刻度,去对抗被动的接受、对抗无所作为的等待。年纪最大的Alvin反而是做的最好的,女儿的疼痛在黑夜里如梦境般一点点被动流逝,Alvin却坚决地独自踏上旅途。还有一处十分有趣的情节:他将那头被撞死的鹿的肉剔出来烤着吃,还将鹿的角安插在自己的小拖车上。反正鹿已经死了,那就将它“物尽其用”,带着些看似冷漠、实则温暖的嘲弄,带着些“反人性”的乐观,继续前行吧。
- 亲爱的人 -
继续前行,抓紧亲爱的人。
这前行路上他最大的依靠是女儿Rose,他与她共有的是一种爱的默契。当Alvin去医院看完病回家,Rose问她如何时,他只是笑着说:“He said I was gonna live to be 100.”这当然是一句为了让女儿放心的话。女儿也笑着,笑得很天真,而后望向窗外的阳光。女儿没看出父亲善意的谎言吗?我觉得不是。如Alvin自己说的,女儿并不笨,她明白父亲的倔强,而当她看到父亲依然微笑,她知道父亲的精神状况是健康的,他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便会让父亲去做。
前行的终点是见到兄弟Lyle,这段也被林奇处理得简单有力。Alvin来到银杏与红枫掩映下Lyle的小屋前,第一声“Lyle”呼唤得很响亮,第二声却比第一声弱,因为只是短短两声呼喊间实有无数的情感翻涌,他不知道兄弟是否还好,也不知道兄弟是否愿意与自己和好(此处亦可见演员功力之深),接着镜头拉近,观众似乎期许着Lyle从小门中探出身来,拉近的镜头却被打断了,切换至Alvin那双有些忐忑、掺杂思念、懊悔与兴奋的双眸,而正在观众担心Lyle会不会出现时,传来了小屋里Lyle的呼唤“Alvin——”。
这是一个让人落泪的镜头。不见其人,先闻其声。在亲爱的人间,是不用文字的,文字的无力处在于它的作用是让更多陌生的人们能够彼此交流,这使它的意义变得空泛通俗。熟悉的人们只要听到一声呼唤便能明白是谁要来做什么,一句话便能谙熟它更丰富的蕴含。
最终,他们都没有说出那些标志性的“和解”对话。我们看到的是两个倔强而温柔的老头,看到他们因眼疾而格外明亮的双目,看到那神秘地闪着星光的夜空,我们知道,他们早已释然。而我们不妨也可将这星空当做林奇最后忍不住露一手的小魔法——藏着他对世界里另一种更原初的力量的信仰——无论是以他先前电影中Henry Spencer、John Merrick的母亲、天使Laurel Palmer的艺术形象出现,还是以最淳朴的自然的描摹形式出现。
这真是一部极简单的电影,又是一部极具情感魅力的电影,镜头里还不乏一些林奇式小幽默。大概我们的生活也是如此,它并不复杂,而真情拥抱它的人、用力奔赴它的人——无论速度的快慢,只要尽心、只要怀有爱的信念,便可收获他们期望的满足与快乐。希望不论我们老去与否,都能有勇气主动踏上释然的道路,哪怕是依靠一台割草机的牵引力。哦,别忘了再带上咖啡机,三两张折叠椅,祝愿一路顺风。
注:《史崔特先生的故事》创作背景信息参考自Greg Olson,Beautiful Da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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