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斯一家

Wednesday和Pugsley演《哈姆雷特》的台词摘录如下，译文来源于朱生豪译本，译林2018年8月版。

Wednesday: How all occasions do inform against me,
我所见到和听到的一切，都好像在对我谴责
And spur my dull revenge.
鞭策我赶快进行我的蹉跎未就的复仇大愿！
O from this time forth,
啊！从这一刻起
My thoughts be bloody.
让我摒除一切的疑虑妄念，
or be nothing worth.
把流血的思想充满在我的脑际！
If I must strike you dead,
I will.
①本句无原文
Pugsley: A hit, a very palpable hit.
中了，很明显的一剑。
Wednesday: O proud death!
啊，骄傲的死神！
What feast is toward in thine eternal cell.
你的永久的幽窟里，将要有一席多么丰美的盛筵！
Sweet Oblivion,
open your arms.
②本句同样无原文
（突然发现弟弟咋只有一句词啊……😂）

没有原文的两句，猜测是孩子们因为要把哈姆雷特的精华部分浓缩在只有几句词的舞台剧里，为了使台词通顺自创的。其他台词在原文中也都不是连在一起的，而是从不同的段落拼贴而来，应该也是基于同样的原因。

先简要解释一下没有原文的两句：

①大意是，如果（复仇大业指导我，使得）我必须杀死你，我会的。大概是为了引出决斗的下文而安排。

②中的oblivion意为“遗忘，湮没，无意识状态”。原文中只有一个地方出现了这个词：Now whether it be bestial oblivion, or some craven scruple of thinking too precisely on th'event, a thought which quarter'd hath but one part wisdom, and ever three parts coward, I do not know.译为“我不知道这是因为鹿豕一般的健忘呢，还是因为三分怯懦一分智慧的过于审慎的顾虑”，而这句话的语境是哈姆雷特自怨将复仇大业抛诸脑后，糊涂颟顸虚混时日，白白浪费了上帝赐予的灵明。可见oblivion作遗忘解并无太多出入。

我看的这个字幕组把本句翻译为“可爱的赦免神，张开你的臂膀”。这个翻译无可厚非，毕竟从英文日常语境中可理解，因为即使是为了复仇也无法消泯杀人的罪行性质，因此祈求上帝赦免；从中文日常语境中也可理解，因为遗忘常与放下、宽宥、相逢一笑泯恩仇这种意味相联。

但是我没有完整地读过《哈姆雷特》，可能了解此剧和了解莎翁的人更能辨别“祈求赦免”是否符合哈姆雷特本人的想法，以及，若非如此，oblivion的遗忘义如何从不同于宽恕和赦免的角度去解释。（个人猜测：宽恕代表一种对于行为的否定性评价，而强调要为荣誉而战的哈姆雷特并不会对自己的行为进行彻底的否定。他的态度更像是，去做必须做的事，然后从容地走向那太虚之境，把自己全然交由神祗来赏罚和评判。）

无论如何，Wednesday和Pugsley演这出戏的意图是很明显的，这是Addams一贯的审美取向，着迷于死亡、杀戮、黑暗、刑罚的意象，对阳光、赞美、四海之内皆兄弟、你好我好大家好这种氛围则敬而远之。所以片中也设置了那个穿成小精灵花仙子的合唱节目作为对照组。

p.s.Morticia和Gomez看这个节目时的表情简直是万水千山槽尽在不言中……我暂停学了一下灵魂托腮姿势并感觉可能在相当一段时间中都会很有用……

在这场汇报演出之前，《亚当斯一家》在我看来只是个借由有趣设定和别致画风吸引人的故事，和《查理与巧克力工厂》一样精准戳中了哥特式童话风格的主观审美偏好。之所以把这两部拿出来对比，是因为两部片子中Willy Wonka和Morticia Addams这两个的灵魂人物的气质是很一致的：都顶着一张凝滞死白的脸孔在各种令人惊恐的场景中以一种飘飘忽忽的神经质姿态穿梭自如；为人处世都有一种格外独特的真诚，尊重中有戏谑，善良温和又带一点嘲弄。

（其实我觉得从物理意义上最还原“神经质飘忽自如”的是安妮海瑟薇的白皇后……只是这个角色被编剧着重展现的性格特质并不符合上面描述）

但这场汇报演出的设定让我从另一个角度去想这部片子。可以从台词内容上去比较一下两个节目，前者是在歌颂一种集体主义式的敞怀以纳、遍洒温暖、爱邻如友、与人为善，歌颂积极和谐阳光静好。后者是在说，我要破除自己安于静好的幻梦，击碎假审慎之名的怯懦，战胜对不可知结果的畏惧，去刺穿虚妄的和谐面纱，去为我所信仰的荣誉力争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

这组内容对照本身就有一种非常强的戏谑效果，而Wednesday和Pugsley用剑刺得对方鲜血狂飙淋了底下热爱营造和谐氛围的家长们一头一脸的舞美效果（不是）更强化了这种戏谑效果。

这一幕像是一种公然挑衅：你们不是不乐意看这些东西吗？我就把它赤裸裸地按在你面前。

其实从这个角度而言，我觉得Addams家痴迷血腥百毒不侵的设定其实是有点弱化这种冲击力。也就是说，他们喜欢这些东西，而趋利避害的普通人反感这些东西，其实都是一样的，是一种基于本能的偏好罢了。这种勇气并不是由他们的自我斗争而获得的。因此，对复仇欲望与血腥肉体的展示也就没有了“揭破真相给你看”的意图。虽然在客观上差距和冲击仍然存在，但就有损主观的令人动容之处。

Addams的独特审美偏好也在另一个事例中让我产生疑虑，那就是Morticia向Fester展示家族墓园时的快乐。我能理解死亡作为一个抽象意象对他们产生的是吸力而非斥力，但不理解他们为何不会为亲人因世俗偏见而被害横死感到愤怒和悲伤。或者说，我想象不出来他们究竟是何种态度。如果愤怒，整部片子的表现着实不像；但如果不愤怒，这似乎又与他们对彼此的深情厚谊相矛盾。

这里的问题在于，整个片子里面Addams家有别于其他人的特色是他们最有“人味”，是那种剥除一切虚假之物的、完全意义上地正视并尊重他者的个体欲望和个体意志、以无保留的爱和接纳去对待亲人的“人味”。但是，如果不会因为至亲的离去感到悲伤和思念、不会对害死他们的人感到愤怒，取而代之的是那种“他们终于得到了永恒的安宁”了的欣喜，那么就好像是，在生命的所有阶段都像人，而唯独在死亡那一刻突然转性成道士了，有种很割裂的感觉。

但这种感觉的产生，或许仍然是源于我作为一个普通人对杀戮与死亡持有根深蒂固的抗拒这种底层态度。而Addams对杀戮和死亡的喜爱可能会让他们觉得投入死亡是件很美好的事。而且，Wednesday的姨母是1706年被烧死的，那Morticia该活了多少年，这么推的话这家人的体质似乎是不被杀就不会死……也就是说，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不是），他们可能会因此感到快乐，因为觉得亲人“终于能投入真正的死亡这个我们都心心念念的应许之地了”真是件好事。这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是这种体质当然是不可能存在的。所以，那种难以完全消除的割裂感可能恰恰能够凸显出这个现实，即打破人之自我粉饰、自我阿Q之劣根性的Addams们就是一个童话理想，而永远不可能完全成为现实。但我还是愿意相信Addams的“人味”。

他们厌弃繁文缛节，却也能够遵从适当的社交礼貌，不干涉其他人的正常生活；尽量以宽容态度去理解别人，比如Gomez很轻易地接受了“doctor”的“替代作用”理论并且觉得分外庆幸：原来是我的问题，不是我弟弟的，这真是太好了（这一优点在动画版Gomez对Pugsley没通过玛祖卡的态度也可以看出）；把自己儿子打扮成小精灵并且不断以各种亲密到凌乱的肢体语言去表达母爱的女人，可能最看重的是儿子呈现出的乖巧外形让她脸上有光，而建议女儿拿把大砍刀去找弟弟的母亲和指导大侄子看准大侄女颈动脉去刺的叔叔却是真正爱他们本人的人。

（因此，本片设置Gomez天天打高尔夫精准砸碎别人家窗户的桥段虽然挺好笑的，但我觉得其实有点ooc了……）

然而这种“人味”并不是本片可解读的全部表达。这种“人味”的产生，可以追溯到Addams们作为本片正面人物所倡导的那个价值的核心。那就是，真实，真诚，不畏惧揭破事实的真实面目并只有在这种毫不掩饰的真相里面存活才快乐。

家族墓园中一个个忠实复原墓主死状的石像，既不靠曾经真实但早已消失的微笑照片粉饰，也不靠昏暗光线遮掩。暴露在月光下的墓园总是亮如白昼。

Wednesday在“英雄”主题的板报上贴上姨母因为在镇广场跳裸舞和勾引部长，被斥之为伤风败俗的女巫而被烧死的画像。这位姨母作为“英雄”揭破的是中世纪基督教禁欲传统的荒谬和人的欲望本能的不可抗拒。我脑补Wednesday看待她姨母，应该是类似我们看待力倡日心说而被施火刑的布鲁诺，是一种“真理的殉道者”形象。

Morticia和Gomez看花仙子合唱时的表情，揭破的是浮于表面的赞颂的令人不适与不可信任。

Wednesday和Pugsley的《哈姆雷特》，揭破的是社会的虚假和谐面纱下个体的愤怒、悲伤、被侵犯的真实情绪。

与哈姆雷特（前期）同样，那充斥着粉饰、安慰和阿Q精神的表层安逸对于生存而言总是难以抗拒。但是仍然向往一个Addams，有勇气去摒除一切疑虑妄念，然后生活在奇诡而真诚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