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血暴 第二季

如果说第一季最吸引人的是故事情节，那么第二季最让人欲罢不能的则是通过故事提出的思考和问题。

第5集，肉店。艾德为买下肉店焦急的打电话四处借钱，另一个店员诺琳坐在一旁读书，问艾德如此焦急忙碌有何意义？并借此提出了全剧本最核心的、基于存在主义哲学的思考：

“加谬说‘知道我们终将一死’让生活看起来是个笑话”。

诺琳在读的是加缪的《西西弗神话》，“西西弗斯”也是本剧中被反复提及过的意象。作为希腊神话中的人物，西西弗斯曾绑架死神，因此触怒众神，被罚在山上反反复复的推一块永远到不了山顶的巨石，在徒劳无功和循环往复中消耗生命。

“人必有一死”，死亡这一必然的结局使人类为生活做出的努力如同西西弗斯推石头一样荒诞。本剧借助加缪提出哲学最深刻的探讨之一：生命是否有意义？如果终将一死，我们要如何活着？

剧情的展开则又从两个问题具体化了这个思考

第一条问题是：我们如何看待自己与所处环境的关系？维持秩序or革命？

第二条问题是：我们如何面对“我们终将一死”这个荒诞的结局？

对问题的不同回应构成了人物不同的行动逻辑，由此推动了情节进展。

问题一：维持秩序or革命

“革命”就是“对原有秩序”的变革。

我们可以把秩序分为小秩序和大秩序。小秩序是个人生活的秩序，大秩序是社会的秩序。剧中主要有四组人：维持秩序的人、革命的人、摇摆的人和局外人。

第一个问题先分析前两组人。

1、想要维持秩序的人，有屠夫艾德、“黑帮教母”格哈特夫人、警官卢、堪萨斯黑帮的米利根以及第一集就挂掉的赖伊·格哈特。还有一个比较特别的人物贝尔·格哈特。

艾德要维护家庭，格哈特夫人要维护家庭以及家族事业，卢要维护家庭和社会秩序……这一组的每个人都是为了心中的秩序在行动。

贝尔·格哈特在剧情上并不突出，作为家族的三儿子，他的话语权并不重。然而在他身上，显示出对“秩序”的遵守以及想要突破秩序却无能为力的矛盾。家族二儿子多德把贝尔的脑瘫儿子送去了肉铺刺杀屠夫艾德，贝尔得知后冲动的给了多德一拳，多德虽然理亏却摆出哥哥的姿态要教训贝尔，贝尔虽然气愤却跪下准备接受教训。而在面对背叛家族的侄女时，贝尔果断将其带至林中枪杀。从中可以看出，贝尔将“秩序”置于汹涌的情感之上。

2、革命的人：印第安人汉奇、格哈特家族的孙女

这两个人一个是背叛、一个是叛逆。以一己之力脱离原轨道。

荒诞之处在于，不论一个人选择了什么样的路径，大部分的结局都是虚无的，终将面对西西弗斯般的徒劳无功或者循环往复。

徒劳无功指的是他们为目标而努力，最终却得到死亡的结局。艾德、格哈特夫人、赖伊在维持秩序的过程中送了命；格哈特家族的叛逆孙女死在了自家人的手里。

而“循环往复”，这一点首先是要结合米利根对“revolution”的调侃、米利根的经历以及印第安人汉奇的经历来理解。这里既有个人小秩序的循环，也有社会大秩序的循环。

米利根对着格哈特家的孙女鸡同鸭讲，“Revolution/革命”在天文学中意为“公转”，暗示了“革命是周而复始的”。其实就暗示了革命的结局。

先看米利根的经历，把米利根归为“维持秩序的人”，是因为米利根认可旧秩序，并且希望通过在旧秩序下的胜利获得个人成就。从表面上看米利根确实从汉奇的背叛事件中“捡漏”获得了胜利，但其维护的旧秩序被更大的新秩序所替代。他的生活即将被塞入“会计师”的这躯壳里，等待他的将是“会计师”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与他期盼的胜利相去甚远。所得非所愿。

在这里，米利根为其小秩序而奋斗，最终却被大秩序颠覆，大秩序是什么？米利根的老板说是数字化、是计算。“数字化与计算”指向了现代社会的理性主义。在社会变革的浪潮下，个人的努力是很渺小的，随着现代社会的到来，旧秩序被打破，个人小作坊要让位工厂机械化生产，情怀让位于效率。这一切的根源都是基于理性的计算。从表面上看，理性主义大大推动了社会的进步，使科学取代了宗教，机器的普及大大提高了社会运转的效率。社会的“变革”是完美的吗？剧中在情节上明示了”印第安人屠杀”，在格哈特家族的身份设定和家庭装饰品上暗示了“纳粹屠杀”，这两件人类文明的耻辱事实上都发生在社会进步的时刻。技术的进步恰恰为屠杀提供了可能，人类文明前进的同时也产生了文明的后退。这就是社会变革的“循环往复”。

我们把目光转回米利根，他会接受“会计师”命运吗？展开想象，如果故事发展下去，他会顺从还是反抗呢？顺从的结果必然是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反抗呢？我们看看反抗的案例。印第安人汉奇厌倦了原有的生活，背叛了格哈特家族，经过一番血洗勉强抽身而退，然而《冰血暴》第一季中已交代他最终的结局——其创立的黑帮家族遭遇杀手血洗。死亡是徒劳无功，血洗是循环往复，两个占全了。他背叛的原因是想要跳出生活，却通过收养小孩、建立黑帮，最后又回到了原循环。

所以，米利根怎么选不重要，这里也回答了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无论是接受或是革命，得到的结局无非是徒劳无功和循环往复。

由此其实引发了问题二：既然人终将一死，变不变革，结果都是徒劳无功和循环往复，我们要如何面对这个荒诞的人生？

这里要说第三和第四组人：摇摆的人和局外人。如果说前两组人对生活要如何活有明确的选择，这两组人则展示了迷茫的状态。

3、摇摆的人：美发师佩吉

兜里只有500块的情况下，丈夫劝说佩吉用这500块钱买店，说生活的目标应该是“买店买房生娃”，佩吉觉得有道理；转过头美发店老板康斯坦斯劝佩吉应该用这500块参加研讨会，生活的目标应该是“做自己”，佩吉也觉得有道理。在收拾好行李前往研讨会前，佩吉又想起艾德买下肉店的心愿，索性改变主意把车贱卖了……可以看出，前半季的佩吉在维持或改变原有秩序间反复摇摆。

直到在地下室绑起了多德·格哈特，佩吉陷入幻想对其自言自语后，恍然大悟，“不要思考我想成为的那个人，去做就好”。也由此给出了答案，to be，not to think，干就完了。在这场转变后，佩吉变得非常果断利索，因为多德讲话不礼貌就拿刀捅他，在汉奇逃跑时戳了他一剪刀，在汽车旅馆枪战中用枪托砸晕警察，快狠准的给了汉奇一脸开水，为自己和艾德赢得了逃跑时间。

结尾在警车上，佩吉说出了自己作为女性的困惑，说“我想选择，做我自己”。

4、局外人：诺琳

诺琳和艾德同在肉店工作，但与将买下肉店作为目标的艾德不同，诺琳没有找到自己生活的目标。她迷惑于艾德的焦虑，认为“死亡使生活变得毫无意义”。

诺琳在肉店火拼时冲在一线、在大火中救下格哈特家的孙子，在局势最紧张时去警官家照顾贝琪和莫莉。但这些并不是出于诺琳对生活的规划，仅仅是出于朴素的善良品质。

贝琪生病在床，诺琳仍在一旁读加缪，可能是出于想要安慰贝琪，诺琳在聊天中再次搬出了“加谬说‘知道我们终将一死’让生活看起来是个笑话”。与第一次听到这句话艾德沉默的回应不同，贝琪非常明确、坚定的给予了反驳“我们来到这世上是有事要做的，每个人都有一定的时间去做”。

通过佩吉的转变以及贝琪与艾琳的对话，本剧其实给出了有关“如何面对荒诞人生”的回答，其实也是加缪在《西西弗神话》中给予的回答“以前，是要知道生命是否有意义，值得我们活过。而此时，恰恰相反，正是因为生命很可能没有意义，它才值得更好的活过”。加缪称赞西西弗斯是“荒诞英雄”——“他无能为力，却充满反叛精神。清醒造成了他的痛苦，但也完成了他的胜利。没有蔑视征服不了的命运”。

现在想想，加缪的文字倒像是贝琪生活的注解，作为全职主妇，她要照顾家人和家庭；作为警察的女儿、警察的妻子，她要面对时刻可能的动荡与变化；作为病人，她要和疾病斗争……贝琪的生活是最寡淡最无意义又最煎熬的，但是她全剧没有任何抱怨，坚定的认为“人来到这世上是有事要做的”，做好自己。从剧情上看，贝琪的分量并不重，但是在对比之下，贝琪才是那个“荒诞英雄”。

正因为人终究会死，生活可能没有意义，我们活着的时光才汇集了所有的意义。我们对抗生活的荒诞，这就是意义。

最后，我们来看看剧中具有象征意义的荒诞之物：UFO。

笔者认为UFO的意象有两重：1.偶然性或无法用逻辑解释的事实 2.变革的开始。UFO的两次出现分别对应了两场变革，在本季中象征故事的开头和结尾。

UFO第一次出现是在佩吉开车撞到赖伊·格哈特前，在剧中，正是UFO造成的刺眼光直接引发车祸。这次车祸也成为本季整个事件的开端，使佩吉、艾德等人被迫进入变革。汽车撞人这件事本身是偶然的、无法解释的。

UFO第二次出现是在汽车旅馆大屠杀最激烈的时候，UFO的出现改变了卢和贝尔的战况，见证了格哈特家族最后一人的死亡。卢和贝尔的战斗十分胶着，这场战斗的结局同样存在偶然。卢的胜利宣告这场由汉奇引发的屠杀最终造成了格哈特家灭亡，改变了黑帮的秩序，也成为本季故事的句点。

这里有一个细节，UFO出现时在场所有人都被吸引了，停下枪战呆呆地望着天空，只有佩吉非常果断的催促艾德趁机快跑，并说“不就是UFO”吗？佩吉如此无畏，是因为她已经见证了UFO的第一次出现，她已经经历了一次变革。

在接近结尾的时候，卢问岳父，UFO这件事要怎么写到报告里，岳父说还是不写了吧。因为UFO是没有办法解释的，它代表的就是荒谬与非理性。如同佩吉开车撞到赖伊、汉奇决定叛变和屠杀，这两件事如同UFO的出现一样是无法用理性解释清楚的。我们只能说它“就是这么出现了”。

剧情被安排在1979年的明尼苏达，有很多影评分析了1979年美国的社会背景，指出了当时社会动荡给人们带去的迷茫、空虚，价值的动荡、意义的消失……但是我们想想，这种感觉仅仅出现在1979年的美国吗？在社会变革循环往复之下，荒诞的社会背景也许时时存在。“我们要如何活着？”是每个活着的人必须思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