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心绪里的儿子

一株小小的梅花，如果可以自由地生长，可能长得直、正、密，可养梅花的人却觉得曲、欹、疏才是美的，于是养梅人不停地修剪那株小小的梅花，“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最终它变成了病梅。

《困在心绪里的儿子》是导演佛罗莱恩·泽勒“家庭三部曲”中的第二部，讲述了困在负面原生家庭里的两个儿子不停挣扎却始终无力挣脱的心路历程。不同于三部曲中第一部《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从一个阿尔茨海默症患者的视角展开叙述的惊艳，本片的视角回归到了正常的旁观者，显得有些平平无奇；表面上剧情也可谓平静，没有典型意义上的高潮，对没有进入父子内心的观众而言，感受不到平静之下的暗潮汹涌，从而会认为影片很闷。然而此闷非彼闷，如果与影片中的两对父子产生共情，能够感受到被困在心绪里两个儿子的挣扎，则会被排山倒海而来的情绪所淹没。

休杰克曼饰演的父亲皮特在参加朋友婚礼时邂逅了贝丝，两人一见钟情，原本美满的婚姻出现了裂痕。皮特与发妻凯特不断争吵，继而离婚，然后与贝丝组建了新的家庭，十五岁的大儿子尼古拉斯被交由母亲凯特抚养。在目睹了父母婚姻的变故，以及无法逃离地被淹没在母亲对父亲背叛的持续控诉中，儿子逐渐崩溃，抑郁、厌学、翘课、撒谎、自残……在儿子十七岁那年，他已经病到没有能力再去学校上课。在儿子连续一个月的逃课之后，走投无路的凯特只得找到皮特来商量该如何拯救尼古拉斯，而此时皮特与贝丝的儿子西奥刚刚出生。

故事即从这个时间点开始顺序进行。

皮特去前妻家中与儿子谈心。在这里影片的画面有一个设计：当皮特质问儿子为什么没有去上学时，镜头从皮特的身后照向儿子，站立的皮特明显对坐着的尼古拉斯形成了压制，皮特的背影占据了甚至接近一半的画幅，而儿子只占据了极为有限的画幅，巨大的背影呈现出巨大的阴暗，将儿子的身影笼罩其下，

表明儿子在父子关系中的弱势。在接下来的对话中，当父亲坐下，镜头给到尼古拉斯时，父亲的背影仍然占据比例不小的画幅，

而在镜头给到皮特时，画面中则不会出现尼古拉斯。

通过巧妙的镜头语言，导演暗示了当下父亲对儿子形成了压制。

尼古拉斯提出希望搬去皮特家中居住，皮特与贝丝一番商量后同意了尼古拉斯的请求。在这段对话的画面中原本的稳定镜头开始微微地抖动，

表现出了皮特与贝丝心理上的犹疑，为尼古拉斯将来的悲剧埋下了伏笔。

这是无助的尼古拉斯第一次向父亲求救。

父亲为尼古拉斯申请了新的学校就读，儿子看起来开朗了许多，他告诉父亲自己数学得了A，参加了同学的聚会，一切看起来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作为参选总统团队中的中坚力量，皮特也终于放心地前往华盛顿开展自己的工作。此时影片的画面也终于出现了阳光，由之前的冷峻转为了带有一丝温暖，但父母凝重的表情预示着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阳光与温暖转瞬即逝，事实上尼古拉斯的情况并没有好转，他依旧逃课、自残，所谓的好转不过是他编造出来的谎言。在贝丝为尼古拉斯整理床铺时发现他的床垫下藏着一把刀子，皮特与儿子开展了第二次短暂的谈心。此时的尼古拉斯虽然仍然弱势——站于房间一角，但站着的他已不再对父亲仰视，画面上父子二人逐渐开始变得势均力敌。

再一次前往华盛顿的皮特也去见了自己久未谋面的父亲安东尼·霍普金斯。父亲邀请皮特一起用餐，在长长的餐桌上，父亲坐在主位，而皮特则远远地坐在餐桌另一边的角落，

暗示着父子间心与心的距离依旧十分遥远。在父子二人的对话中，导演采用了皮特与尼古拉斯谈话时同样的摄影技巧，镜头从父亲的脑后给出，父亲形成的阴影占据了半幅画面，暗示着皮特心中父亲的巨大阴影。

一番争论之后父子二人不欢而散。通过皮特对霍普金斯的控诉，才知道被困在心绪里的儿子并非只有尼古拉斯一人——就像陈建斌的电影《一个勺子》一样，勺子并不是仅仅指金世佳，还包括了陈建斌自己。在这里困在心绪里的儿子也不仅仅只是尼古拉斯，也包括了皮特。直到四十年后，皮特仍然无法从父亲在母亲生病时不闻不问以及对自己成长进行修剪的阴影中走出来。

在路过公园时，贝丝发现应该待在学校上课的尼古拉斯坐在公园里发呆，皮特与尼古拉斯开展了第三次谈心。谈话开始时的画面，父亲站着，儿子坐着，父亲的阴影仍然侵占着儿子的空间，儿子仰视的视角也显示了父亲的强势。

但随着谈话逐渐变成争吵，儿子也站起来，父子二人开始平分画面。

两人逐渐癫狂的状态也预示着困在心绪里的两个儿子已接近崩溃的边缘。

果然此次争吵过后，尼古拉斯在浴室中尝试了自杀。被及时发现后送往医院，医生要求尼古拉斯必须住院接受心理医生的监测和治疗。在这里镜头又有了细微的区别，诊疗室中明明有父亲、母亲与医生三个人，镜头给到母亲时是稳定的，但给到父亲和医生时却在轻轻地晃动，这并不意味着医生的心绪不稳，而是在镜头给到医生时，观众的视角也是父亲的，医生镜头的晃动也依然表现的是父亲的心绪不稳定。但母亲虽然表现得很着急，但稳定的镜头可能是导演给观众的暗示。

尼古拉斯住院后，贝丝为了放松心情，决定带西奥去科德角旅行。皮特为了尼古拉斯做了与父亲安东尼·霍普金斯在面对同样情形时截然相反的决定，未与贝丝同去。在皮特与贝丝讨论是否同去科德角时，画面变得逼仄起来，光线变得阴暗，色彩变得凝重，大片大片的深色和阴影，

仅有的光亮被窗户分割得支离破碎，皮特被窗户的横杆分割成两部分，他望向窗外，述说着父亲对对自己的控制，那是困了他四十年的心绪。

尼古拉斯在医院中的状态非常不好，他向前来探视的父母控诉着地狱一样的医院，身后的百叶窗挡住了阳光，儿子无助地哀求着父母。

皮特和凯特签字将尼古拉斯带出了医院，画面中光线变得明亮起来，儿子在厨房中倒咖啡，父母坐在沙发上回忆起年轻时的种种美好，儿子与父母告白后返回卧室。

温馨的画面、明亮柔和的光线仿佛在告诉观众一切都已经变好了，父亲和儿子解开了心结。可是一声巨大的枪响打破了宁静——儿子用另一个父亲送给儿子的猎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是一部让人倍感压抑的电影，每个人都被困在自己的心绪里，导演频繁地使用镜头较长的小景别、逼仄的空间向观众传达着影片人物压抑的情绪。皮特被禁锢在电梯间、办公室、家、街道上，尼古拉斯被禁锢在高墙之间、压抑的家中……只有在想起儿子童年时，画面才会出现辽阔的大海，亮到刺眼的阳光。

每当皮特感到种种现实难以应付的时候，他总会想起带六岁半的儿子去学习游泳的那个上午，他鼓励着儿子勇敢向前，在他犯错时对他安抚，为他取得的进步欢呼。动画片《头脑特工队》中曾虚构出一个叫做“核心记忆球”的东西，也许教儿子游泳的那个上午就是皮特的核心记忆球，当遭遇与儿子相处的困难时，他就会回到这个核心记忆球中去寻找温暖自己的力量。只是皮特并未发觉，自己期望儿子成功这件事，正是使得自己被困住也困住儿子的原因。就像《病梅馆记》中写的那样: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当儿子长大后，他期望儿子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希望他成为一名律师，希望他在什么样的年纪取得什么样的成就，而不是顺应儿子的希望成为一名作家，也像是在修剪一株梅花。皮特以为自己正在以恰当的方式教育孩子，但耳中听到的却是自己在复述以前父母训斥自己时那些令人怨恨的话：“你这辈子打算做什么？”“当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我做了这个，我做了那个”“我们能拿你怎么办？”我们以为远离父母就可以逃避他们对我们的影响，却不知道原生家庭中对自己的影响早已深入骨髓，已经内化成自己思想的一部分，像是思想钢印般牢固。他用“正确”的方式带着儿子在通往错误的路上一路狂奔，直到抵达叫做悲剧的终点。

当尼古拉斯焦虑时，他总是出现退行性反应，比如会悄悄地进入婴儿弟弟的房间，轻轻地拨弄弟弟的玩具，拿起他的衣服深深地嗅，不自觉地咬自己的手指……与同样被困在心绪的父亲的隐忍相比，尼古拉斯的被困的行为更加显性，他总是想要回到父母离婚前甚至更早的时候，回到那个让他感觉温暖的童年，他不停地在向父母求救，他叛逆、自残，也许只有采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才能获得父母的关注和安慰，比起身体上的痛苦，被父母不重视甚至忽略的感觉让他更难以忍受。他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手段，是想要唤起父母对自己、对家庭的重视的手段，只是最后他走得太远，不断加深的认知失调让他忘记了为什么而出发。这也是本片被许多观众所诟病的一点，尼古拉斯并没有封闭自己，反而不停地在向父母求救，也有愿意帮助他的父母，但最后他还是走到了最极端的地方。这大概是影片无法纯靠动作来塑造一个抑郁病人，只能把一些在现实中重度抑郁病人不会诉诸言语的心理活动用台词的方式呈现出来，可以说是一个遗憾。

之前看过一部纪录片，叫做《人生七年》（插一句题外话，这是我心目中最伟大的纪录片，没有之一。从1964年开始拍摄，选取了不同阶层的14个孩子来记录他们的一生，每隔7年拍摄一季 ，已经持续到第9季（2019年上映），14个孩子中已经有人离世，真真正正的看完了就像过完了一生的作品）。被记录的14个孩子中有一个出身相对较差、父母离异的孩子叫做保罗，在父母离异后被送往儿童之家，在那里接受着指令式的教育。他羞怯、内向、自卑且敏感，即便在成年以后也没有多大改观，羞于表达自己的爱意，即使对方深深地爱着他——也像是一个被困在心绪里的儿子。但站在这14个人的63岁回望他们的一生，却发现保罗可能是14人中活得最为惬意幸福的。转折点发生在他20岁，那一年他遇到了他后来的妻子苏珊，苏珊开朗、大方、无条件地支持保罗，像是一个天生的心理学家——也许每一个心理健康的人都会表现得像一个心理学家，像是一个小小的太阳，温暖着周围的人。他们一起卖掉房子去旅行，做建筑工并乐在其中，一起经营着自己的家庭，幸福地度过了一生。保罗真的很幸运，因为对于自卑、羞怯、内向、心理上并不那么健康的人而言，他们甚至可能意识不到心理健康的人是什么样子，就算遇上了自己生命中那个小小的太阳，也常常会因为自己的羞怯，沟通技巧上的不足而错过，但幸运的是苏珊也同样地爱着保罗。这是十四段人生中我最想要的人生，他们并没有实现阶层的跃迁，物质上也并没有那么富足，但他们却足够幸福快乐。苏珊用一生的时间去治好了保罗这株病梅。

尼古拉斯自杀了，皮特成为了那个被困在心绪里走不出来的父亲，也是儿子。那片阳光明媚的海，被淹没在了钢铁砖石砌成的世俗房屋里。这两株病梅终还是没能等来那个疗梅的人。

只是银幕外的你我，想要的也是病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