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钟

张艺谋把牛车上污损的胶片拍成了遗落人世的圣物，清洗污损的工作仿佛一场宗教崇拜的仪式：范电影如同掌握了与神对话的神圣职位一样，迅速地动员民众，小心翼翼地示范清洗胶片：怎么挂起来晾风干得快，怎么把水渍擦掉才不会掉膜、产生刮痕和污染手印，包括亲自教微风徐徐地扇扇子，以防止太用力使得胶卷互相粘连，这一需要大量手工操控、抵御外力毁坏的过程显而易见地赋予了范电影的权力化身，他嚣张训斥、洋洋得意地炫耀新奇的技术手段，以获得众人巴结迎合的仰视权力心态。

对于范电影和每个观影的民众而言，清洗抢救工作的那盒《新闻简报》并不重要，因为它仅是范电影用于巩固权力、推卸儿子犯下过失的一个借口，并不会影响正片的放映，但封闭落后环境下被政治压迫的个体，都渴望在集体性的清洗工作和观赏活动中凝聚精力、宣泄感动，与信仰之物产生亲密的联系。有了放映之前的准备和期待，一场精心设计的集体观影成为影片最华彩的部分： 放映机器开始对光的时候，老早就占座的大人、小孩全场沸腾，好多人把自行车举起来，把鸡往天上抛，站起来希望够着幕布中的光做出各种灯影手势，正面反面坐满了一屋子群众。 刚进行迫切抢救的大众与《英雄儿女》中排除万难的志愿军形象，形成了共情效应，人们自己的影子、手势和英雄人物的影像共同出现在银幕上，在大家齐声合唱插曲时，一种臆想性的替代性满足逆转了现实贫瘠下社会群众无法实现的集体自豪感。

张艺谋对复原胶片技术手段的奇观式展现和集体观影模式的精心营造，构筑了一个全身心投入回忆和感动的乌托邦景观，在这个镇上的特殊活动中政治压迫的减弱，为互助模式下张九声和刘闺女父女关系的逐渐渗透提供了场所。但电影的运作必然应运而出权力的运作，当张九声进行补救而用手一格格抚平胶卷的时候，遭遇暴力威胁的范电影露出了权威的马脚，从指挥群众的说一不二立刻变得顺从和听话，虽然他平日里掌握了扩音器发布通知，控制了对光的机器占有了放映权力，但在被大家敬仰和渴望的身后也有属于小人物的遗憾。不难发现在缺席了政治斗争迫害者的历史语境下，范电影成为了那个民众专政和告密者的代表，甚至到他和张九声产生小人物之间对子女遗憾的怜惜，利用反复播放的复杂装置让张九声沉浸在缅怀女儿的悔恨中，也是自己去搬救兵，向保卫科告密和出卖了张九声，以此立功，最后他把剪下来的一段胶片塞到张九声的烂衣中，并将他引以为豪的彩色胶片灯罩赠与刘闺女，更多是权衡利弊后害怕张九声出狱报复的‘‘善举’’，然而对范电影这样一个既是政治迫害者又是苦涩小人物的双重角色形象，从张艺谋书写文革的叙事策略而言，是一个消解历史控诉的常用技巧。

在《归来》中丹丹为了演出的资格坚决要母亲和划为右派的父亲决裂，因为向组织告发导致父亲被抓走，被无法原谅她告密行为的母亲赶出家门，而政治运动中那位用勺子打母亲脑袋（是致使母亲脑部受伤失忆的因素之一）的康师傅自己也被审查带走、家庭破损，丹丹和康师傅都既是加害者也是历史的受害者，观众在对历史的反思中不得不谅解他们、取消控诉。《归来》中母亲的选择性失忆是以遗忘和逃避的态度，面对整个民族的苦难记忆，不免联想，《一秒钟》中张九声对胶片见证的历史记忆在即将消逝前紧急抢救，却也消失在广袤荒漠中被沙粒掩埋，有一些过去的事不会再重演，但唤醒历史、拒绝遗忘的努力出现了讽刺性的 “技术故障” ，身为知识分子的艺术家选择性遗忘了民族的苦难、主要表现对掌握了陈旧的电影运作方式的自豪和青春记忆，成功地向体制 “投诚” 了。

因此影片的开篇部分并未滑向历史的沉重中去，张艺谋把开篇做成了一个公路喜剧片的风格，司机错误相信张九声编造的 “父亲” 谎言，抱着胶片盒逃跑的刘闺女将计就计，把对父亲抛妻弃子的恨宣泄宣泄在张九声这位 “父亲” 身上。二人交锋和冲突的高潮发展到张九声知晓刘闺女是男扮女装后，出于对导致女儿深陷政治压力、不幸离世的沉重心理负担，在她身上重新倾注父亲的爱。如果说巴赞对电影能够超越时间、保存真实的人和情感记忆的理论足够准确，那么曾经在照相馆工作的张九声对影像大费周章的修补，暴露出对修补女儿欠缺父爱的遗憾的深深愧疚之情。

之后对抗小流氓团伙和保卫科的暴力压迫，两人都以超越友谊的情态互相支援，反抗失败的张九声和刘闺女被五花大绑坐在地上，满头新伤和鲜血，和保卫科一起看完了重新放映的《英雄女儿》，当张九声和刘闺女的目光共同注视着银幕上父女相认的场景，对观众留有一种父女关系的想象空间，甚至从中透出初恋一般暧昧的两性关系描写。

为避免这层不伦恋对审查的影响，张艺谋在结尾做了一个 “聪明” 处理：不知内情的刘闺女错误把沙漠中随风飘舞的包装纸当成爱情信物一般珍藏，在恢复高考、平反政策落实后，衣着体面的张九声和容貌秀丽变为女儿身的刘闺女再度相认，刘闺女拿出包装纸的羞涩表情渐渐演变成张九声不知所谓的震惊。通过复原影像来复活女儿的执着，是一种海市蜃楼般自我安慰的幻象，一秒钟情感记忆的掩埋代表情感记忆终究会被时间洗涮冲淡，需要保护的珍贵记忆无法保存，在政治压力下顽强萌发的爱情冲动也命中注定不可能有结果了。

在沙漠中摸爬滚打的张艺谋，对青春记忆的缅怀和各种类型的探索，到底是创作激情的复发，还是对抗情感遗忘而进行的慌乱补救，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