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飙

张译是个编剧型的演员——毕竟曾经考虑过做编剧，我看他演戏常常觉得像在看人物小传，像一个非常纯熟、敏锐的戏剧研究者在给你做人物分析：弧线、原型、心理变化……这种表演方式的优点是人物背后的逻辑一定非常通顺，层次和弧线也一定很清楚；缺点是当角色本身与他差距大、剧本内人物的举动又不完全符合观众预期的时候，就会显出生硬。

他像在画皮，给人物糊上一层又一层的皮，糊得薄呢，就是个惟妙惟肖的大活人，糊得厚点的地方，偶尔看着也像纸壳。但是这些皮的制作者手艺精湛，所以看起来总还是好看的。

《狂飙》里的安欣也是如此。

这个人物一直到第八集，也还让我有点困惑。他不是我习惯的张译塑造的人物，这种稚拙的钝是我还没在张译身上见过的，以至于很多时候显得莫名。2000年，安欣25岁，一个25岁的小警员为何会有点“憨头憨脑”、甚至于像个小孩儿？这种傻劲儿对于剧情又有什么助益呢？而有时候，他又好像“恢复了正常”，这种正常时不常蹿出来刺你一下，衬托得其余场景里的不正常尤为奇怪。

当然，你可以用“试图演出年轻感”来解释，这是最表层的理解。但又似乎并非如此，很多人——包括一开始的我，都会觉得，年轻人也不这样，他毕竟不是警校刚毕业，也不是未成年。看看几乎同期的李响，简直成熟得令人感动。

不过，在某个和师傅、搭档一起的场景，我突然理解了张译的处理。

他给年轻的安欣的定位不是憨、不是傻，而是愣。那种犯倔时梗着脖子直眉瞪眼说话的样儿，活像我一个同事。我那位朋友也是个又倔又轴又认死理儿的家伙，驴脾气上来的时候谁都敢怼，且神态也和安欣一样，喜欢稍稍昂着头瞪大眼睛说话，你会忍不住注意他的脖子，像是不会打弯似的，真急眼了还会冒青筋。

这个定位是准确也危险的。

说准确，是因为它是一个符合逻辑的解。什么样的人能在京海这么黑的环境里孤军奋战二十年呢？总得是个认死理、钻牛角尖的人吧？什么样的人又能像剧本上写的那样冲进坐满同事领导的办公室大喊我觉得队伍里有内鬼？那得是个情绪上头不管不顾的人吧？得是个一旦觉得自己没错就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人吧？把这些场景代入到现实生活中，可以得出，安欣一定是个有点愣头愣脑的家伙，无关年龄，是人物底色。

从这个基点出发，很多其余的设计也就合乎情理了。比如，一个有点愣劲儿的人一定情感非常丰富，因为他的理性时常需要让位给感性。所以安欣的情绪表现是非常外化的，高兴、得意、委屈……一目了然，他（至少在年轻的时候）既遮掩不住情绪，也觉得没必要遮掩。其次，他一定是个急性子，所以你看他的肢体表现，总像是有多动症一样按耐不住。

但另一方面，这个定位也很危险，这类人在现实生活中未见得讨人喜欢，一部电视剧的男主角却不能不讨人喜欢。事实上，现在你已经很少在电视剧中见到这样的主角，因为它已不再符合当代观众的审美。比如，把安欣冲进会议室说内鬼的那一幕放到现实生活中，很多人会立刻开始头痛，这很正常，回避尴尬是国人的本能，而那一幕简直可说是尴尬的极致。身边任何一个人做了类似的事情，你恐怕会忍不住有点恼怒和厌烦。

为了平衡这种过分的宁折不弯，安欣必须有柔软的一面。这种柔软首先是剧本赋予的，其次是表演带来的。还是说上面那一场，你会在什么情况下原谅这种完全不懂读空气、情商负数的行为呢？只有对方是个小孩的情况。人类对小孩子终归比较宽容，他们不被认为是社会人，因此被默许可以一定程度上打破人情世故的常规。所以张译在肢体表现和神态上突出了孩子气的天真，只有这种特质能让久经沙场的观众心软。

目前看到十一集，个人很喜欢《狂飙》的剧本结构，也很喜欢安欣这个人物，尤其是在理解了人物之后回看每一场戏，会觉得人物的情绪与思考都非常清晰明白。而我始终坚持，让人看懂的表演才是好的表演。

回到开头，张译是个编剧型的演员，需要通过对人物的准确理解去进行相应的设计。他的问题在于与人物契合度较低的时候，贴画皮的糨糊时不时会显露出痕迹。作为影迷，我由衷希望他能让那些画皮与自身融合得更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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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充一点不吐不快的话，写这篇答案的初衷是看到很多言论在比较《狂飙》的两位男主演，并且认为“自然”的表演才是更好、更高级的表演，实在不敢苟同。“自然”的背后需要有逻辑去支撑，这才是第一位的，首先把人物的纵深、转折、每一次行为的动力让人看懂，再去谈别的。

我问几个简单的问题，单从戏里，你能看出是什么促使高启强拒绝了安欣自首的提议吗？他真正的心理转变发生在哪个时间点？这些答案其实隐藏在剧本里，但至少我看完，很难明确指出转变的动机和节点，这就是表演上的含混，而对于高启强这种强调变化的人物而言，这种表演是不够的。

让观众看得舒服很重要，但是要让观众入戏和共情，就一定要把人物塑造的合乎逻辑，每一场戏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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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视小说追平后补充

口音是必要的设计，甚至可以说是不可或缺的设计。

在这个故事里，安欣和高启强必须是同一片淤泥里生出的两株植物，安欣是代表守护的树，高是代表堕落的毒藤。高是京海数十年混乱的缩影，也是大环境中种种乱象纠集而生的恶之果，安欣则是他的反面，他是守护的力量，他存在的意义是为了保护同在这片肮脏的滩涂里挣扎生存的普通人。

影视小说开头就问了安欣觉得自己是什么人，他回答“京海人”，这正是他坚持二十年的所有原因：为了他的亲人、战友、同事、邻居、他去世的父母和他从小生活的城市。

对于注重主题表达的创作者来说，没有这个口音，故事内涵缺损一半，人物源动力丧失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