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法公民

第一眼看，这个电影是戏剧化地呈现一场人道主义再教育。但琢磨起来，却更像一幅夸张的反讽漫画——细品一些情节，会因为感到滑稽而破口大笑：

六名律政人员同时被杀害，市长气势汹汹地问罪，第一反应是焦虑地咆哮，“媒体会怎么说？” 然后宣布费城进入紧急状态，封锁城市，限制出行，并且“在每个角落设置武装警察，有必要的话为交警配上武器，要让人们确信，城市是安全的，在我们的掌控之中。” 警察和侦探的密集轮班，是市长“向公众展示的力量”。

所以，这说明城市是安全的？如果那位高智能罪犯真的想搞随机爆炸或袭击，乌泱乌泱的警察能抵挡吗？无非多出一队队穿制服的炮灰罢了。

公诉人的助理，萨拉，在被男同事说穿高跟鞋的腿很好看时，很利落地回怼：f**k off，却很享受上司尼克对她表现出的保护欲，在危急关头，一脸茫然地问尼克：我已经错过了人生中的一些东西，我的选择是值得的吗？

你的上司并没有错过任何东西哦。你不对自己的人生负责，指望在上司那儿找心理慰藉？时髦的性别理论很熟练、外在行为很职业、嘴上也伶牙俐齿，但真正关键的大问题却心里没谱，指望依赖别人的口头肯定。这不难理解，最关键的人生真相本就需要极大的勇气和力量才能面对和承担。比较而言，其它的反而都是细节。

然后是公诉人尼克，一心追求更高的定罪率，是司法体系中的一枚高效螺丝钉。男主克莱德把尼克身边的人都炸死了，只留下了他，为了对他进行再教育，恢复他的正义感。然而，尼克最终找到通往监狱的密道并解决了问题，动力却仅仅在于，市长不仅没让他辞职（因为眼下找不到合适的接替者），还把他任命为地方检察官，所以他要拼命保护市政厅的安全，保住自己刚获得的新职位。尽管电影很刻意地把尼克描绘成洗心革面，不再精致利己的正义之士，可无论导演怎么用力，都难以改变根深蒂固且显而易见的人性规律。

最后，男主克莱德。他确实是在报复，但他的报复更像一种绝望的发泄，甚至他的精准设计和看似“再教育”的目的，也仅仅是让已经失控的发泄具有某种内在结构——毕竟，他这种间谍大脑级别的超高双商，大概并不允许自己哪怕绝望的发泄是完全无序、无意义的。以他的头脑，不可能天真到认为他的疯狂举动能够改变司法体系，甚至改变尼克这个人。

那他在干什么？他曾有过的家庭被残暴地毁灭了。以他的能力，如果愿意，当然可以重建日常生活，这甚至是轻而易举的。但他已经看到了美满生活的存在和持存其实是偶然的，它随时有可能被暴徒、被体系、被权力所摧毁。这真的是司法体系的弊端吗？我们会真心认为一个不讲程序，不需要证据就能定罪的司法系统是更公正的吗？我们敢生活在那样一种体系下吗？

最不糟糕的体系当然不是完美的，在一些具体案例中，确实会造成冤屈。但人类生活什么时候是完美的？什么地方存在事无巨细的公平和公正？最乐观地说，人类只能尽可能追求正义，尽可能建构公正的体系，但这只是漫长的努力的一种可能结果，而不是一个可以默认的现状和理所当然。

人类生活中就是存在没人做错，却仍会发生的悲剧。就是存在无论怎么做都是错的两难处境。就是存在本来好好的生活会被突如其来的狗血所摧毁的无奈状况。就是存在偶然，存在无法控制的事态和情境。接受这些是艰难的。这些境况会直接施加于人，根本容不得你不接受。

所以，更准确的措辞，其实并不是“接受”——因为你没有“不接受”这个选项——而是“消化”，你需要用巨大的智慧、勇气和力量，来消化这些人之在世的实情。就像你需要巨大的智慧、勇气和力量，才能真正承担起生存的重负，承担起自我，而不是总向别人寻求依赖，在各式各样精致的细节中获得慰藉、获得自欺般的沾沾自喜和自我麻痹。

在这个问题上，无论是萨拉、尼克，还是克莱德，都是同一种人。他们喜欢在局部做文章，沉溺于精致的细节，上司的慰藉、工作的高效、杀人的精准，却都没能面对那个真正关键的大问题：人生的抉择、人性的实情与人类生活中难以排除的偶然性和悲剧性。

所以，这部电影尽管感官上很刺激，也激发了观众对公正与体系的思考，却不是上乘之作，因为它只是无心揭示出了局部的精致并不足以弥补整体的荒诞，却没有针对整体的荒诞——这个根本的问题——提供踏实的、真诚的思考，哪怕只是朴素地提出一些困惑。还是想起了尼布尔的著名祷文（serenity Prayer）：

请赐予我宁静，让我接受那些不能改变的；

请赐予我勇气，让我改变那些应该改变的；

请赐予我智慧，让我能分辨它们之间的区别。

The Serenity Prayer

By Reinhold Niebuhr (1892-1971)

God, give us grace to accept with serenity

the things that cannot be changed,

Courage to change the things

which should be changed,

and the Wisdom to distinguish

the one from the other.

Living one day at a time,

Enjoying one moment at a time,

Accepting hardship as a pathway to peace,

Taking, as Jesus did,

This sinful world as it is,

Not as I would have it,

Trusting that You will make all things right,

If I surrender to Your will,

So that I may be reasonably happy in this life,

And supremely happy with You forever in the next.

Amen.

人无法被赐予这些。人只能自己努力去获得，去获得宁静、勇气和智慧。

用它们去建构一些值得的、美好的。

而不是用机巧、精致、高智商的反讽，去摧毁本就脆弱的生活和生命，无论以多么冠冕堂皇的名义或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