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

生如蚁，美如神


文_唱唱反调


1993年2月的柏林，中国当代诗歌的法文译者尚德兰女士，收到了顾城送给她的两幅字。第一幅字上写着“鱼在盘子里想家”，尚德兰看罢为顾城的孩子气微微一笑。当她展开第二幅字时，则紧缩了眉头，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据尚德兰回忆，这几个字中，顾城大概是有意把“人”、“蚁”写得难看，“美”、“神”却写得格外漂亮。

见天地

［人类］第一个镜头，毛里塔尼亚境内的撒哈拉大沙漠。一个俯仰天地的角度，视线之内是被风搅动的沙浪与这一片金黄中行进的驼队，这一帧帧金子般的影像仿佛在教人们怎样去欣赏天地的大美。

将如此绝美之景拍摄下来并分享给我们的是人类的一员。他是法国人扬·阿尔蒂斯·贝特朗，集多种身份为一身——公共知识人物、环保生态专家、航拍摄影师以及纪录片导演。1991年，贝特朗成立了高空摄影机构Altitude，后以高空航拍摄影图集《鸟瞰地球》一举成名。2005年，他成立了美丽星球协会，组织众筹将资金运用到全球范围内的环保工作上。2009年他从拍摄静态图像的摄影师转向了拍摄动态纪录片的导演，创作了两部高质量的生态纪录片作品［家园］(IMDb评分8.6)和［海洋星球］(IMDb评分8.1)，皆在探讨环保问题。

［人类］的主题范围更为广阔，如若说以往贝特朗对于自然美景的航拍服务于环保的诉求，那么［人类］中的天地之美则为了给我们营造一个穹顶之下的整体观照，它构成了一个人类赖以生存的环境。这样的拍摄完完全全是为“何为人类”这个主题而服务的。那么人类被置于天地之间，到底是什么样貌？贝特朗的镜头拂过天地万物，像是对人类生存环境的一次次凝视，像是上帝之眼。这双俯瞰众生的眼睛属于一个有生命力的人，这些风景传递出美丽、伤痛、忧愁与希冀的情绪。这是一种对自然诗意的捕捉，当你凝视绝美的自然时，凡俗之心怎能不产生敬意。对大自然的敬畏之心直接作用在贝特朗的镜头里，天地被赋予了人性的、更有情感的美。在航拍镜头下，人类在世界中显得渺小得像蝼蚁一样，他们在天地间的举手投足已与自然融为一体，这样的美无法言说。

贝特朗将自然风景与人造风景有机地连接在一起，这一举超越了以往贝特朗纪录片起解释作用的旁白。他将外蒙古草原、珠穆朗玛峰、马尼亚特群岛与迪拜冰冷奢华的大厦、非洲贫民窟并置在一起，不知不觉中构成了一个叙事结构。这是贝特朗在20年在地球上空工作所感受到的，一边是自然界的亘古不变，一边是复杂的人类社会，万物共存于世间。正如他说的：“一切事物彼此关联”。

见众生

与宇宙共生的理念让人们觉出自身的渺小，人类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在寻找一种存在感，他们想要成为历史的一部分。有一种宇宙动力学说认为，如果你不属于宇宙动力的一部分，这个系统便会摧毁你。由此，生存是否有用处，成了人类的永恒疑问。

除去天地之美的展现是作为隐藏的叙事与隐喻，影片没有用旁白去干扰观众的思考。取而代之的是影片的主体，对人类的采访，他们的声音纯粹与直接。贝特朗选择的被采访人均是处在生活困境中的人，他们所面对的，是常人无法想象的。这些人在生活中的确一败涂地，但他们的声音，他们的样貌，他们所展示的生命世界，则是与人类共存的。［人类］通过对2020位人物的采访，他们所面临的困境，诸如贫瘠、犯罪、战争、恐怖主义、女性平等、同性恋、政治暴力、难民迁徙、失业、爱等问题的看法，其中牵涉的问题涉足了人类学、政治学、经济学与社会学等领域，贝特朗正是通过这些小零件们构建出人类的整体样貌。

片中所有人物均在一块黑色幕布前接受采访，镜头推至近景，看不到他们胸以下的部位。被采访人出场环境的统一，削弱了这些人作为个体的差异性，可以说，他们代表着众生。而在这样封闭的环境里，被访问者没有旁物可以注视，会将注意力集中在交谈上。如此，观看时间与被摄时间的不一致也同样容易被忽视，观看这些人的观众，可以直视着被采访人的双眼。这些心灵的窗户最能反映出说话人内心的灵魂，他们谈话内容所引起的心灵颤动通过这种表现形式在加倍。

有人想要去了解他们不为人知的一生，想要走进他们的世界，镜头前的这些人表现出异常的激动。与采访时间的短暂相对照的是他们永远也讲不清楚的人生，但在这极其珍贵的采访时间里，他们从自己人生中挑选出最值得与他人分享的生命领悟。观众看到的是生活中被切断的叙事，对于我们这些毫不相干的人来说，永远也无法去得知这些人前后所经历的一切。但这正巧是［人类］的精彩之处，摄影机与观众站在一处，像是别人生命中的“闯入者”，夺走别人生命的最精华部分之后消失。他们的生命“精华”使观众们得到了满足，因为这些平凡人物的话语中散发出了一种难以说明的“哲学”意味。

见自己

观电影，其实是在找共鸣。有人说：“你知道多少，就能看到多少”，的确如此。观众从同一部电影中获取的受经验所限，产生了差异。评论电影亦然，将电影作为“第七艺术”去看是机械的一面，最为重要的其实还是生命体验。也就是说，观众在看罢电影后，如若不能对照自身，那么电影也就丧失了其作为娱乐功能之外的全部意义。

“人类”这个命题相当大，扬·阿尔蒂斯·贝特朗纵然有再多身份，有再多与寻常人不同的生命体验，也不可能仅用几个小时的电影去涵盖这个永远也无法说清的问题。2020位位采访者又讲得清楚什么，何况他还没有从富人这个庞大群体中寻找所谓人生的意义。但富人可以用金钱与权力去给自己营造一个话语空间，穷人则难以办到，在生命异常痛苦的那些岁月中，他们往往需要去自己寻找生命的意义，洞悉人类的弱点。从这一点上说，也许贝特朗选择的这个群体，比之其他群体，在谈吐之间会更富有创见。

被采访的2020位，已经是贝特朗从芸芸众生中挑选出来的，在影片的成片中，他们又经历了一次筛选，这些人没有全部入镜，有些甚至没有说话。他们是被提问的，是被框在“人类”这个命题里的，甚至包括他们的回答也并非句句被选中，导演及其制作团队只是将他们认为最有价值的一部分为观众展现出来。所以说，我们所看到的，是经过层层筛选的生命体验。但这些依旧能让你对镜自照，这也是［人类］在有限的时空中所做到的最大努力。还是拿“闯入者”来打比方，你闯至他人的居所，不可能每次都有所获益，毕竟人类是有个体差异的。但可以保证，这些涵盖了人类普世命题的细碎言语总有能打动你的，在他们的生命体验中总有引起你内心涟漪的，除非你对生命没有任何感知，是植物人。

虽然［人类］没有旁白，没有说明性的语言，但以上提到的“不客观”已经将影片的价值取向定在某些政治选择、价值判断上了。这是贝特朗在这样一部看似没有时代性的话题中，加入当代世界的原因，他逼迫人类去自省与反问，这是［人类］作为一部来自现实的纪录片反过来作用现实的一面。正像顾城的那幅字“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人类可以思考，纵然他渺小如蝼蚁，但这股精神力量使他比宇宙更有优势，因为宇宙一无所知。

刊于《看电影》周刊 2015年12月 未经允许 请勿转载

个人公众号：电影少女放浪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