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

首先致敬主创团队贡献了这么优秀的影像和剧作改编。无限期待接下来的故事——

影评人和以往的书迷似乎只注意到保罗家族和阿特柔斯故事的联系，为什么会对更大更明显的指向视而不见呢。

保罗这个人的个人生涯主要参考的显然是默罕默德和耶稣，准确地说，成长和最后流浪传教是耶稣，中间的建功立业，发动圣战，率领阿拉伯战士建立政教合一的政权，这是默罕默德。能够直接写先知，写出先知人生的各种实际的限定条件，把先知写得真实可信，这是最困难的写作，是圣经古兰经的写作任务，弗兰克居然在自己的小说里完成了，这是最厉害的地方。阿特柔斯总体还是一个英雄故事，但保罗涉及的是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两位宗教最高领袖。

广义地讲，放弃帝位，前往荒原传教，也可以说是释伽牟尼的人生经历。弗兰克的著作中把现实中的宗教混而为一，主要还是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可谓有理有据（二者原本同源），而写作中笔力所至，也确实做到了可信。

沙丘真正的主线，或者故事大背景，是教会（姐妹会）和皇室的权力斗争，皇室重视军队，姐妹会在前保罗时期似乎只注重贵族精英，皇室消灭后姐妹会内讧，才产生对军队的控制；保罗家族是这场斗争转变时期的代表性家族——这也符合历史上教权与王权斗争的形态。

讲得细致些，故事最初的社会形势：皇帝以军队统帅封建贵族和宇航工会，同时整个社会受到姐妹会的宗教影响，而姐妹会直接的影响范围是贵族阶级，但是由于姐妹会本身是贵族化的产物（追求血统），以唯心主义的方式为组织，对军队几乎没有影响力。女性设定突出了历史上教会不参与军务的特点。

原本控制沙丘星的哈肯尼家族在两大势力的斗争中并未有明显的立场，由于哈肯尼家族中没有姐妹会成员，可以认为略微亲近皇帝一些；真正的亲皇室倒是在失去沙丘星后。但是小说没有明确提及的是，哈肯尼失去控制权，其实是因为自己统治残暴，引发了香料的供应危机。贵族们推举“很有人望”的厄崔迪家族取代哈肯尼。厄崔迪家族有姐妹会核心成员，军队数量有限，和军力强大的哈肯尼有世仇，双方的对立就是教会和皇室的对立。所谓贵族推举，可以猜测和扶持保罗母子的行动一样，也是姐妹会的授意。只不过此举几乎造成厄崔迪家族的灭亡，保罗父子又控制了帝国，姐妹会事后自然不会再提及自己的作为。

厄崔迪家族是皇室近亲，雷托公爵身当其事，深知其中的政治风险，他并没有主动参与的意图。任务无法推脱，雷托公爵凭借贵族的习惯，提出了以弗里曼人建军的战略，本意是扩军自保，既得利于亲姐妹会所具有的宗教平等，又顺应帝国的军队习惯，可谓左右逢源。可惜时不我待，皇室和哈肯尼家族发难之快，姐妹会也难以阻止，而且姐妹会此时对控制香料和军队的重要性尚缺少足够认识，眼里盯着的只有她们的优生计划，至于厄崔迪对沙丘星的控制权，她们自己认为可有可无，这种政治上的短视造成了雷托公爵殒命。

皇室行动如此迫不及待，可见对厄崔迪根本不信任，其当选绝非皇帝所愿。这种不信任的来源不会是皇室血缘（厄崔迪军力不足，雷托公爵有清醒的政治头脑，即便由其控制香料生产，也不会是皇帝的威胁；与之相比残暴且军力强大的哈肯尼的威胁要大得多），而是厄崔迪背后的姐妹会。从这里可以看出，虽然姐妹会看上去精英范十足，但真正“政治正确”的还是皇室。

保罗觉醒后，对父亲的去世无法第一时间感受痛苦，这是非常真实的细节；不尽因为他已经成为先知，智慧不同常人，更因为贵族政治的危机就在眼前，他必须先让家族转危为安，才能有为父亲悲痛的精力。而雷托公爵的战略得到了出色的执行，保罗亲自领导，建立了政教合一的新帝国。

保罗的保守性在于，他并未主动对姐妹会发难，而只是对之加以排斥，对兼具皇室和姐妹会身份的伊如兰敬而远之；反对派的刺杀由此兴起，也成为保罗迈向沙漠的契机。而他的儿子雷托二世吸取了父亲的教训，郑重地与旧皇室联姻和解，并深度介入了姐妹会的优生计划，甚至牺牲自己，以极端的方式彻底垄断了香料供应，打开了所谓“黄金通道”。

（由于复杂的身份和过人的才能，保罗的母亲杰西卡在此过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但她并未承担任何一方的领袖责任，故而在主线故事不予提及。）

但“黄金通道”本身可能是弗兰克的败笔。通关沙丘整个故事，所谓“黄金通道”似乎不过是从政教分立到政教合一，并通过垄断香料强迫贵族和姐妹会的服从，剥夺贵族自由（一般会视作人类的自由，用雷托大帝的话说是“介入历史的机会”，也就是谋反），实现人类和平。政教合一不失为一个好的方案，但是，故事中封建贵族和姐妹会都仍然继续独立存在，只是优生计划部分地被雷托掌握，千年统治的权力秩序，和保罗时期没有重大差异；对保罗的信仰从头到尾限于弗里曼人，也就是军队信仰皇帝，这和前保罗时期的帝制也无重大区别；想以香料迫使他人臣服，也不过是一厢情愿，只要贵族和姐妹会还有独立的主权和势力范围，完全可以发展其他的方面以求对抗。对石油的洞察既推动也限制了沙丘的创作。石油事实上不能决定人类的生活，香料在沙丘里能做到，沙丘也就成了童话。

帝国统一主权的真正任务：消灭贵族，并在政治上彻底收服宗教，终沙丘全篇都没有实现过，相近的功绩范围，止于圣战发生的范围，这在千年帝国中不过是一瞬，随后贵族势力必然重新发展起来。雷托大业最明显的效果还是他自己统治了4000年。

皇室消失之后，姐妹会仍然存在且影响力巨大，并且开始拥有自己的军队，这里的姐妹会与其说是教会不如说更像资产阶级。姐妹会似乎是胜利了，但这已经是后黄金通道时代，创作上等而下之的几本书，（缺少历史依据，隐喻系统逐渐混乱，生编硬造的成分变多）其意义已经无法与先知诞生，创建新教，帝国兴起的前三部相提并论了。

另外，沿着宫斗小说的习惯，论者很容易想到权力对保罗、雷托的“腐蚀”，尤其雷托二世，直接就被认为是弗兰克有意塑造的反面人物，一个大独裁者。其实由前文已知，雷托除了莫名其妙地恋权（弗兰克毫无必要地让他活了四千年），哪里有独裁的条件呢？而这父子二人哪里有过因权力而腐化的表现呢？保罗出于对世界深刻的存在主义（现代主义）理解，毅然放弃了帝位和先知的能力，成为纯粹的思想家、圣人；雷托则是极为痛苦地执行了实际上并没开启的“黄金通道”。这里哪有腐蚀的影子？弗兰克哪里表现过这二位是反面人物？这怕是读者自身价值观的投射吧？

对“黄金通道”想象的缺乏，已经不能认为是弗兰克的个人问题，事实上到今天，沙丘创作所依据的西方和中东世界也没能给出问题的解决。脱离了历史，弗兰克也无法从容面对历史级别的写作任务，所以沙丘不尽可以视作西方重要的文化成就，也可以视作其局限的界标。

说实在的，哪一方的黄金通道真的开启过呢？虽Mark亦不能也。所以完美的伟大创作，只能是书迷的梦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