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荣耀 第二季

近来读了一篇关于《黑暗荣耀》的文章，深有感触，特作此篇。
校园霸凌是一座不见底的深渊，哪怕挣脱出来的人，也是破碎不堪，不复从前。通过影像展示的霸凌有着文字无可比拟的冲击力：以朴妍珍为首的霸凌者，以“帮我试试温度”为由，把加热过的卷发棒，直接摁到文东恩的皮肤上，当这一刻发生时，影像所造的通感便冲击着观众的神经，霸凌者们“恶”的烙印也就此打入观众心中。如此耸人听闻的电卷棒烫人行为，其实有着现实原型。真实事件发生在2006年的韩国忠清北道清州女子中学,霸凌者不仅用电卷棒烫对方的身体，还用针这样的尖锐物品刺向受害者的胸部，用棒球棍击打对方，造成对方严重烫伤、尾椎骨突出的严重后果。而在2021年,韩国最大的纸媒《汉江评论》发布调查统计数据:90%的韩国人都参与过校园霸凌,不是霸凌者,就是被霸凌者。
霸凌的痕迹无法消除，成年后的文东恩身上可以裸露出来的部分，都布满了烫伤后的伤疤，而她也用“我已经是一座废墟了”来形容自己。成年文东恩的扮演者宋慧乔说：“在（文东恩展示烫伤伤疤的）那场戏中，我希望观众因为他们所看到的东西而为她难过，那是她瘦削的身躯，而不是好看的肉体。”她还说过：“文东恩的身上布满了由施暴者制造的伤疤和痛苦，她已经在死亡的门前了，但她觉得：‘为什么只有我必须死呢？你们也应该死。’于是她筹划了二十年之久（乔妹这里记错了，是十八年），只为复仇，然而，她清楚地知道，她必须成为另一个恶人，才能报复她的施暴者。这就是为什么文东恩会说：“你为你的罪受到惩罚，而我将接受我的惩罚。”
现实也与故事发生着微妙的互动：本剧导演安吉镐在舆论的压力下承认自己高中时期曾因为帮当时的女友出头而霸凌别人。事实上，就连安吉镐当时的女友也站在受害者一边，发声澄清当时所谓的“出头”缘由，只是根本不值得上升至殴打朋友的说笑话而已。
由此观之，《黑暗荣耀》的成功很大一方面植根在韩国社会森严的阶级系统里，而这种阶级系统，可称为“财阀政治”。财阀政治，顾名思义，就是由财阀所操控的政治。上一任总统文在演试图扳倒这种局面，带来的却是经济衰退等负面影响，最终他也只能黯然退出政坛。而现任总统尹锡悦，则显得有些“矫枉过正”，他的政策可以用“攀美附日”来形容，财阀们有更大的市场来赚钱了，但民众可不乐意了——毕竟韩国对日本，也是家国之仇，不共戴天，
财阀体系甚至关闭了上层和底层相互流通的渠道，使两个阶层只能内部循环。以朴妍珍为首的五人霸凌团体就是很好的例子：高位者朴妍珍和全在俊拥有最好的家境，资本令他们掌握着团队中第一梯队的权力；第二梯队的李莎拉，父亲是知名教会牧师，自己也是新生代画家，她和她的家庭同样代表了韩国社会中的两大权力体系，金钱控制物质，宗教和艺术则能掌控精神；至于下位者孙明悟和崔惠廷，前者是全在俊的“枪手”，后者更是被直接讽刺当年要不是有文东恩，那被霸凌的就是她。在时日长久的浸淫中，孙明悟和崔惠廷也真的学会并认同这套“邪恶逻辑”：想要上升，就要踩着高位者的残骸向上爬，何其可悲。每个人都是这套体系的受害者，在身体上，也在精神上。
关于河道英。文东恩吸引朴妍珍的丈夫河道英，甚至可以被看做是由东方蛇蝎美人主导的别样“黑色电影”段落。她以高超棋技吸引河道英的注意，同样也是学识本身的魅力。她总是飘忽不定地出现，几乎从不展示传统定义下的“女性魅力”，却也因神秘下裹挟的克制与禁欲，构筑起东方式的性吸引力。对于要将一切都摆到台面上估价和计算的富庶阶层来说，这种背道而驰的行事逻辑，即使不构成杀招，也足够引发好奇。而这好奇，便是文东思能利用的桥梁。
而在桥梁另一端的河道英，也有着自己的挣扎。他被文东恩的棋艺吸引，对朴妍珍“潘多拉魔盒”般的过去充满好奇，在见识过妻子的“恶”以后，他给了妻子一个选择:离婚or隐瞒真相,而这也恰好说明了某种上层阶级的逻辑。他或许并不参与“恶”，但一定程度上“助长了恶”，至于他最终是否选择“消解恶”，或许这并不是他个人意志能决定的，他所在的阶层与位置，早已在那套永动且可以循环生产权力与财富的体系中，替他作出了决定。
但他在这个体系内，尽力做着对家人好的事。他除掉全在俊，仅仅是出于对女儿的爱——即便这女儿不是他亲生的。而他将全在俊从高楼推下的镜头，也和少年时朴妍珍将尹素禧从高楼推下的镜头相契对称。少女尹素禧的死亡和成年全在俊的死亡都被镜头“抽象化”表达为：破碎。前者为绝望，后者却是宣泄式的希望。推人者也有所不同：前者是为恶，后者却是为爱。至于河道英带着女儿前往英国生活也是他在体系中的一种斡旋：面对坏死至根的体系，“逃离”不失为良知的上层阶级的一种良策。最后的最后，至少在女儿河艺率眼中，河道英一直是好父亲。
关于河道英和朴妍珍之间是否存在爱情。对于朴妍珍来说，我认为是没有的；但是对于河道英来说，答案或许是“爱过”。但他爱的不过是朴妍珍所戴的“面具”，而他所有的爱和信任，都在发现了一整间屋子的礼品店手袋（偷情证据）时被粉碎殆尽。这场最开始基于上层阶级利益的婚姻，最终也是无可避免地草草收场。仿佛粗砺的带走了日月连回忆都显得飘渺。
或许是为了不让故事太过黑暗，编剧金银淑加入了周汝正和姜贤南这两个角色。姜贤南长期受困于家暴，以杀掉老公为交换条件，答应协助文东恩完成复仇计划。她像棵微草，是全剧中抵抗“比黑暗更黑”的那部分光亮，她微弱又强韧，在贫瘠的土地里扎根出穿透岩层的力量。至于周汝正，他是文东恩悲剧人生的一抹亮色，作为伴侣，他近乎神话，但一旦跳出主观感情限制，我会觉得他太“空”，不谈也罢。
《黑暗荣耀》中对东亚文化中家庭系统的讽刺，甚至可以说是反伦理的，按下电卷棒的朴妍珍，根本就不是第一个霸凌文东恩的人。文东思的母亲不仅酗酒，对女儿疏于关心，还收下朴家的“和解金”（封口费），为女儿签字退学，亲手把文东思推进地狱。面对家族羽翼下的财阀二代，连家庭保护都没有的女孩自然没有任何还手的能力，当我们看到这种亲情的绑缚甚至延续到多年之后，便也能理解编剧金银淑借宋慧乔之口说出的控诉：只会屈服于强权的亲情，才是第一个加害者。从这个角度上来说，《黑暗荣耀》确实超出了一般复仇剧的范畴，它在还击加害者之外，同样还还击了那些被人们认为是天性的桎梏。
剧中，文东恩对伤害她的人说“欢迎来到我的地狱”，伴随着故事展开，我们踏入她的地狱中，途径那些现实里最黑暗的角落。


补充：我喜欢《黑暗荣耀》是因为全剧节奏紧凑、人物目标明确、行为动机合理、剧情逻辑自洽、一些优秀的镜头设计等因素，究其根本，还是“校园霸凌”的母题更能吸人眼球的同时还能发人深省。“高中时代”“遭遇霸凌”“被迫辍学”“努力”“缜密策划”“复仇”等关键词带着十足的苦难文学的气息。而苦难就是苦难，没有人天生就该、就愿意去承受苦难，但克服苦难的过程并非毫无意义。
从本质上看，苦难文学是对“风雨过后有彩虹”这类社会叙事的二次构建，而复仇文学作为苦难文学的延伸,最早可追溯至18世纪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在一定程度上披露社会现实的同时，也将读者或观众代入受苦者的视角，更易引发共情，而不只停留于旁观式的悲悯。在跟随主角完成复仇的同时，作品也完成了“爽”、“燃”等正向情绪价值的输出，从而满足了观众“善恶终有报”的普世价值观的追求。
可怕的是，霸凌者会“美化记忆”，甚至在若干年后，会若无其事地将这段“美化”过的记忆当成某一场饭局的谈资；而被霸凌者则会带着真实的记忆，用余生在黑暗中穿行，最终在痛苦中窒息而亡。
但人生远比励志故事和复仇爽文复杂，填平创伤也往往和“成功学”无涉。每个人都是如此，心里磨着沙石，吃着劲，但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