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气与十环传奇

《尚气和上海之吻：一种“海外华人”族群的两种电影命运》

上海之吻是07年上映的一部小成本爱情轻喜剧，男主角是在好莱坞大片里常年打酱油的肯·梁，女主角是当年未褪稚气的海顿·潘妮蒂尔，女二是烂片蝎子王里让人眼前一亮的凯莉·胡。不过先不聊它也不聊尚气，先说说波士顿新当选的华裔女市长米歇尔·吴。

吴女士当选市长后，国内的朋友和我聊及她，先问我她是哪个党派的。我说，不查资料我也知道，一个从政的美国华裔女性，老公不是大她十几岁的二婚白人资本家或政客，她自己平时不烫一脑袋五六十年代的花卷头，也不穿一身贴身旗袍出席公开活动，肯定不会是共和党人啦。

这句玩笑话虽然自带刻板印象，但你品，虽然有偏见，想想赵小兰等老一辈共和党华裔女性政客的共同点，我这句戏谑不是完全没有依据的。

然后，国内这个朋友又问了我一句，那吴市长会不会支持祖国统一？这个问题把我噎住了。因为它非常不好回答，这背后牵扯一个复杂又容易两头得罪人的问题，即“夹缝中的海外华人面孔熟悉又陌生”的问题。

首先要清楚（我发现很多国内朋友真的不清楚）新闻里常提到的一个词，叫海外华人华侨。什么是华侨？华侨是定居海外的中国公民，国籍不变。华人、外籍华人或海外华裔，则是指血统上的华人，国籍不同。留学生和外派公务人员则两者皆非，单算。

海外华裔再细分，则是一代华人（中国出生，移民海外后更换国籍，接受母语为中文的基础教育）；二、三代华人（海外出生，接受母语为其他语言的基础教育）；以及近十年来新划分的1.5代华人（中国出生，随一代华人移民海外，中文及其他语言的基础教育各接受一部分）。四代及以上的海外华人通常不太被考虑到分类当中，毕竟族繁不及辈载，亲戚太遥远了也就不考虑相互走动了。我勉强算是一个1.5代。

再有，中国出生也是一个泛指，大中华区更准确一些，因为其中有出身于港澳台地区、东南亚诸国华人社区的组成，人数还不小，近年来随着西方身份政治运动的影响，还增加了依托不同族裔、甚至宗教信仰和社会价值观存在的新分类，所以这些都增加了海外华人作为一个整体的内部复杂性。

然而这种分类并不能有效定义其中个体，会造成对海外华人陌生的人们对海外华人复杂的个体差异产生一种笼统的主观认识：即代数越高的海外华人对中国和中华文化越疏离、越年轻越疏离。比如一想到“香蕉人”，大部人包括我在内，脑海里成像一定是集合了某些中华文化语境下反常特征的年轻华人，但实际上华人海外迁徙史长达几个世纪，符合我们对香蕉人的刻板印象的中老年人的数量远大于年轻人。

再比如一个让人鄙夷的群体性标签：高华，按理说以某些具有“宗教狂热、政治选择盲目、抛弃一切客观事实情绪化憎恨原生国家的制度及文化”相像性质的华人对中国产生的疏离感来说，他们应该多见于二代、三代华人，毕竟这些人在主观认识上没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远离中国社会、不熟悉国情民情。可实际上，在海外社交媒体上，最活跃、蹦跶幅度最大、恨字写满脸的“高华”，往往是一代和一点五最多。或者说，他们直接对中国社交媒体用户造成的冒犯，因为语言的关系，是最直接的，所以更明显。

写了许多字儿，想阐述的观点就是，海外华人和祖国境内华人之间存在着基于历史等多方面因素的误解，这种移民和祖籍国民之间的误解是有中国文化的特殊性的，很多现象不见于其他民族与移民之间，这也是为什么国内的侨务政策有别于世界上其他国家，独立于外交政策。想把这些复杂的问题讲清楚，一本书都写不下。

我们现行的侨务政策和社会对移民的态度，暂时仍以世代、血统为划分，不过我相信随着时代的发展，无论是政策还是态度，都可以超越血统的局限性，升级到文化认同和意识形态上，这样即可形成一种新的身份过滤机制，使政策的效果更显著的同时，也使国人在看待海外华人时，态度上更自信、轻松，判断也更加准确。

如果以这种新态度去看待，那么波士顿女市长米歇尔·吴是美国意识形态和文化背景下，当地少数族裔的榜样，她作为美国地方政府的领导，除了一些其他国家和人民可以学习的普世价值（如女性的自强和独立、对教育的重视），其他的如施政能力、政治光谱，就让它们保持在美国的背景之内，我们不必因为她的血统而对于她的工作产生主观期待。

简单来说，就像是澳大利亚总理莫里森跑去英国寻根，无论他祖先在英国的痕迹多么明显，英国人也清楚地知道，他已经是澳大利亚人了，不会对他在英国国内发展和国际外交关系中持什么立场产生期待或失望的情绪，情绪摆正了，血统反而可以从侧面迂回地发挥隐性作用。

中国不是英国那样通过殖民输出移民的国家，但英国的部分历史遗留经验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海外华人无论新旧还是哪个世代，其中会在未来涌现出更多市长、部长、议员甚至更高级的从政者，在态度上彼此保持一个舒适带的距离，从事实和互利的角度出发去交流，而不是因为对方黑头发黄皮肤姓氏单词拼读起来很熟悉，就爆发冲动的热情，或因为对方立场不同而产生更激烈的排斥。

而没有遵守中国华人和海外华人之间的“平行共存，相互尊重”原则，就是电影尚气最大的问题。

尚气脱胎于美国漫威漫画，是典型的西方人臆想中一位来自现实中并不存在的中国的华裔角色，大反派傅满洲也一样，一身似是而非的华裔元素，双方无论正邪，都是东方主义的范特西。这些本来也无可厚非，每个民族都有自己想象出来的异族他者，比如中国一些抗日神剧中的小鬼子形象。

但我们没有按住日本观众的头，要求他们在东京影院的屏幕上看手撕鬼子。所以假设尚气制作方安然接受在自己的专属环境里播放这东西，最多通过碎片化信息传播在中国观众那里撩拨一点涟漪。

可是尚气片方又眼馋中国的票房，眼馋票房之余又不能摆正掏钱的中国观众是上帝，该给观众拍观众喜欢看的这个基本态度，又想来赚钱，又想输出点什么，这就有点飘飘然了。

这也是好莱坞和迪士尼电影近年来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尚气不是一个单独现象，简单来说，就是电影越来越拉垮（剧情单调、角色扁平、特效来凑），但说教却越来越浓。质量大于说教，则说教效果明显，质量低于说教，则观众为什么一定要买账呢？尤其还是借着拿来主义拍他国文化的电影，好的例子，比如海洋奇缘，坏的例子，比如花木兰真人版，比如尚气。

尚气中体现的“中华”即不能代表中国人也不能代表海外华人，是一个傲慢自诩为主流的美国种族拍出来的各方面都落后的东西，乃至在漫威系列电影中，它的整体质量都明显低于其他作品。

美国的电影人和文艺工作者近年来陷入到政治问题的现象太普遍了，一旦对政治的热情超过了他们本身的知识、学识和水平，就会产生出中国足球在洲际比赛中头腚兼顾不到的问题。尚气就是这样一部，制作方把九成的心思都花在抖机灵，藏“彩蛋”，贴大字报上，而电影是用剩下一成心思赶工拍完的。

而早些年拍完的那部上海之吻则不然，尽管它豆瓣的评分也不高，六点几和尚气差不多，很多评论里也认为它某种程度上有辱华嫌疑，但对比尚气，我不这么认为，上海之吻反倒是一部真正拍给海外华人群体的电影，国内观众对它的误解是受对海外华人不了解的影响。而且人家没有追求在中国银幕上上映捞钱，捞不到了就请托找关系到处发帖子说“你们中国人看不了我们这高等电影”云云。

影片讲了一个出生在美国的华裔男生，以成为好莱坞演员这样的美国梦为追求，却在现实中遭遇美国社会各种显性和隐性的歧视（无论应征什么角色，都被问会不会耍功夫把式）。因气质过于颓废阴郁，反倒被一个纯真的白人女孩喜欢。交往过程中，得知远在上海的奶奶去世，给他一套房产。于是他以为离开美国，到一个血统上更接近自己的环境会有更多机会，便抛下女友去了上海。

到了上海，他移情一个当地女孩，于是生出了在中国重新开始一切的梦。但无论怎么努力，他发现自己始终还是一个长得像中国人的美国人。

这部片子因为成本低，很多方面不如人意，加上用美国华裔去演上海本地人（凯莉·胡普通话蹩脚，她上海帮派男友干脆一口广东口音），所以对不了解的中国来说有些被冒犯。但抛开受限于经费的瑕疵，影片没有站在某种道德制高点去指点中国，它主要精力放在反思美国社会中的固化的种族歧视，以及海外华人如何与自己血脉传承但文化相远的父辈和解等等。

这部电影一直在我推荐的社会学相关课题电影榜单前列。

有趣的事，两部电影的男主角，思慕·刘和肯·梁都很丑，上海之吻的选择是，让剧中男主角本来就被设定成丑男，这样更突出他在好莱坞追梦的无奈，以及白人女孩超越种族和美丑对他的感情的真挚（女主在剧中是非常清楚她男朋友丑这个事实的），但尚气则不然，他用一种粗暴的方式来干预中国观众在审美上的自我选择，它的态度是：你们说思慕丑，只是因为你们某些方面有欠缺。

同样，不是美女的奥卡菲娜在《别告诉她》影片里的精湛演技，让你完全不会觉得她丑，但在尚气里，她去演一个被别人硬点、粗暴设计的肤浅又充满以反刻板偏见为理由的刻板偏见的角色，让我觉得她演的Katy是真尼玛丑啊。

角色的灵魂丑。

写太多了，该结束了。未来，还会有更多的尚气让我们上火，未来，也会有更多的米歇尔·吴、凯瑟琳·戴、思慕·刘这样的海外华人活跃在中国与世界交流的舞台上，我们如何共存，如何和解，如何过滤、如何更理性地看待其中利弊，都是需要通过更多交流上的碰撞与冲突来寻找解法的，现在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