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夜

演员的吸引力超过作品对电影并不是好事，主创的阐释超过电影的表达更是。很遗憾，以上两者《绿夜》都在内。

《绿夜》由中国香港出品，在韩国拍摄，剧组成员来自中国、韩国等多个国家，在柏林电影节首映。导演韩帅，从研究娄烨的电影学者转型为作者型导演，联手沉寂五年的范冰冰，克服疫情期间的种种困难，献上了这部作品。

剧组核心成员全为女性，备受关注的女主角，这部作品对于参与者来说意义重大，也承担了很多弦外之音的期待。

机场安检处，金夏（范冰冰 饰）结识了绿发女孩（李周映 饰）。她怀疑女孩鞋子有异常，但女孩索性赤脚离开了。“赤脚”成为全片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意象。

金夏被女孩的活泼热情吸引，也为留了鞋子愧疚，带她回家，为她换了双小白鞋，但很快发现女孩身上有毒品，金夏第一反应选择报告自己的领导，但始料未及的是，金夏发现次长也参与了贩毒。

两个女人都到了人生命运转折点。金夏是中国移民，为了留在韩国，他与韩国男子“形婚”并长期分居，但一直受到“丈夫”的纠缠。绿发女孩男友是华裔，靠跨国贩毒为生，女孩多次冒险运毒。她们都厌倦了现在的生活，但逃离容易，逃离之后呢？

女孩决定拉着金夏一起，私下处理掉身上的毒品，一个远走他乡，一个用钱换来永居权。电影的中段是公路片模式，两位主角辗转在一个个陌生的地方，霸蛮的毒贩，凶暴的丈夫，外部世界仿佛危机四伏的丛林。金夏和女孩为何此时有了逃离的勇气，是因为遇到了彼此，救命稻草一样的伙伴。

“丈夫”强暴金夏一段戏很有压迫感，女孩关键时刻相救，也迅速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酒店那场颇具争议的女女情欲戏让电影被贴上了“同性”标签，但这场有些突兀的情感爆发未必要用单一维度来解释，电影的主创在采访时也从不主张两人之间的关系就是爱情关系。它更像是一次释放，一次确认，在寒冷的空气里待久了她们需要温度，身体的温暖能带来安全感。

接下来的对话是电影的“文眼”。

当金夏说，做女人真没意思，女孩回应，我想做一条狗。对自身身份的厌弃实际上是对外部世界的不满。

电视上在播放一件家庭意外爆炸事件，反复出现惊恐的女人和女儿。

她们在幻想，也许是女人为了杀丈夫制造的爆炸。

女孩：孩子挺可怜的，

金夏：可怜吗？说不定她会很快就把妈妈供出来了。

女孩：小告密犯。

金夏：对，她嚼着警察叔叔给的口香糖，觉得特别甜，因为那些叔叔还一个劲儿地夸她懂事。

女孩：看来爸爸从来没有夸过她。

金夏：可惜等她回到家，那些甜味全部已经消失了。妈妈把所有的鞋子都整齐地摆在门口，她却不见了。她特别奇怪，妈妈难道是光着脚逃跑的吗？一个人光着脚能跑多远呢？等到这个小女孩长大了，她去大海的另一头，找呀找呀，也不知道是为了原谅妈妈，还是要求得妈妈的原谅。

这一段范冰冰的表演很动人，甚至让人出戏，戏里戏外，回声袅袅，金夏恍惚变金锁。

也许应该用理解范冰冰的方式理解《绿夜》。

金夏再次回到“丈夫家”，很快又被丈夫压制，不敢离开，女孩不解，当男子俯视着女孩说出“我原谅你了”时，女孩愤然从楼梯上推下男子，并诘问金夏：“我们凭什么要求得他的原谅。”

两人在路边吃了最后一顿饭，心照不宣地各走一边。金夏帮女孩系了鞋带，女孩摸了摸金夏的头发。

很快，警察联系金夏，她的“丈夫”意外身亡。金夏在现场不知所措时，警察告诉他，她的丈夫有心脏病史，这次应该是心脏病发不慎摔下楼出了意外。金夏的表情转瞬变幻，忧愁，吃惊，喜悦，迅速收敛，假装难过。

女孩的死亡帮助怯懦的金夏完成最后的成长。金夏染了女孩一样的绿色头发，找到女孩男友的美发店，发现了被扔在垃圾堆的小白鞋，种种细节预示着女孩已经遇害，当女孩男友对金夏说：“我原谅你了”，金夏愤而反击，让对方血溅当场。

金夏带着店里的一条小狗离开了，一边骑行，一边安抚着小狗“别害怕，别害怕”，远处警铃呼啸。

电影的剧情简洁到单薄，但糅合了女性主义、LGBT、移民困境、家暴、犯罪等多种元素，编导也非常善于运用符号和隐喻，女孩的绿色头发，胸前的绿色烟花纹身，小狗，小白鞋，母亲，口香糖，光脚，反复出现，前后映照，既作为人物命运的伏笔，也为更多面向的解读留下空间。多段中文韩语交叉使用的段落，增加了异域氛围，时刻提醒着主角的“局外人”状态。

范冰冰的脸很容易吸引注意力，盖过表演和故事。今夏的人物定位也有些摇摆，按照剧情逻辑，两个女性虽然是互相帮助的关系，但主线似乎是内敛的今夏在奔放的绿发女孩的引导和推动下逐渐打开自己，又因为绿发女孩的悲剧彻底觉醒，迎战世界。电影中今夏的成长是模糊的，两名女性的情感酝酿也是欠火候的，前期积蓄不足导致最后的反杀也略显仓促。

即便是一个不尽如人意的文本，但电影试图传达的信息足够清晰：片中的威权人物或反派角色如领导、警察、丈夫、男友、毒贩基本都是男性，女性身处其中，危机四伏是不容回避的现实，不应依赖强势者的原谅和宽恕，而要懂得独立思考，主动行动，怀抱期待。

不要光着脚奔跑，要找到自己的鞋子。

电影的现实主义风格注定了主角的命运，金夏最后在蓝色天空下的驰骋也许是最后一刻的自由，但也是人生最自由的一刻。电影戛然而至，当下最大能量的反抗也只能到此为止。

将来会怎样，现在还远不是能回答的时候。

导演在接受采访时，对影片的意涵做了很多阐释，以下这段话也许最能概括《绿夜》的意义：

正面连接：我看您之前采访中有个比喻非常好，“你为自由的抗争，不过是场小游戏，一场你被他们允许去玩的逃脱游戏。”

韩帅：父系社会的压迫是全方位的，从父权家庭走入父权社会，面对的是更恶劣的现实。实际上也有很多男性在一起承担父权社会恶劣的现实。

我想拍的还是女性恐惧和内疚的感受。恐惧是对系统的恐惧，内疚是自己在系统里要很乖，没有怀疑过这个系统是好还是不好，内疚于自己成了你恐惧的对象的同谋。

当然，还有知觉这一切之后的内心变化。写作这个剧本的过程中，我和电影中的角色一样挺迷茫的，不知道去哪，不知道会怎么样，但写到结尾的时候，我明白这个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东西。经历了这样一个艰难的旅程，拍出这样一个故事，就是为了说出最后那句台词：别害怕，别害怕。

——正面连接《一部性别为女的电影，和女性出走的决心》